他忍不住轉頭罵了一句粗話,又向阿里海牙道:“算了,這一戰我們敗了。就算是重整旗鼓再來,這寨子也不是人力能攻打下來的。退兵,退兵!”
此言一出,不但是阿里海牙,所有聽到的將領和士兵,頓覺如蒙大赦。
蒙兀兵不管有多強橫,終究也是凡胎,也畏懼死亡,只是天生的強悍和一支成熟軍隊的紀律,才使得他們勇猛敢戰,不懼敵人。
此次交戰,打到現在,連一個人影也不曾見到。普通的士兵又不如脫歡那樣,想明白了此中的關節。只覺得敵人的打法和那些浮在半空中的怪物,太過詭異,簡直不是人類。蒙兀人最忌鬼神,又如何能夠不怕。
只此聽得主帥下令,終於可以退兵下山,不但是士兵,就是連各級將領,均是覺得鬆了口氣。
“殿下有令,退兵。”
隨着脫歡的命令一下,後隊的蒙兵立刻轉而向前,中軍散開,而前隊的探馬赤軍轉而向後,簇擁着脫歡開始向下。
勁可鼓而不可泄。如果適才在半腰時,脫歡就下令後退,那麼蒙兵戰意尚且高昂,待到此時,每一支半空中飛來的箭矢,都令蒙兵膽戰心寒。
就是脫歡本人,也恨不得肋插雙翼,立刻離開這個恐怖的戰陣。
摸不到的敵人,纔是最可怕的敵人。其實若是那些半空搖籃中的敵人就在石牆之上,對蒙兀人心理上的打擊,就要減弱許多。
“後隊小心防備,以防敵人追擊。”
阿里海牙滿頭大汗,緊緊跟隨在脫歡身後,卻仍是敗中不亂,每一着部署,都提防着敵人下一步的殺着。
“你很好,這一仗打成這樣,還是怪我太過輕敵大意。若是早些派人來查明地形,知道此處如此險要,城防如此堅固,咱們就不會陷身在這裡。”
阿里海牙苦笑道:“這怪不得殿下。按着咱們以往的經驗,委實難以想到他們能在半山腰裡弄出那麼大一個城池來。還有這懸在半空中的大吊藍,也不知道是用什麼力量來回牽扯,還有,這麼重的重量,難道是用繩索?這委實難解。殿下,這張守仁當真有神鬼莫測之謀變,我們這裡還好,大不了退出山外,可是穎州那裡,末將實在擔心。”
脫歡亦是面帶憂色,不覺搖頭道:“不怕,伯顏比我穩妥的多,不會出事。”
“嗯,也是。”
兩人被幾百強兵簇擁在內,其餘的千戶官和百戶官四散統御屬下,將脫歡牢牢護住,慢慢向山下移動。
半空中搖籃裡的那些弓箭手,輪流射箭,竟也好象疲憊了些,箭矢漸漸稀疏起來。
阿里海牙大喜,振臂大呼道:“大夥兒加快腳步,衝下山去,那時候敵人就有千軍萬馬,也奈何咱們不得。”
一將鼓舞,三軍振奮,所有的殘軍都振奮起來,一起大聲呼喝,腳下的腳步開始移快起來。不一多時,已經回到半山腰中的山道上,各人擡看去,山腳下的大火已經漸漸熄滅,無數如同螻蟻般的漢軍開始衝出火場,逃出生天。
此時天色漸黑,若不是山腳下的大火照明,各人幾乎不能移步。山道艱險,甚是難行,稍有不慎,便會滑落溝底,跌的粉碎。
脫歡不覺在臉上露出微笑,心道:“敵人想演諸葛亮火燒藤甲兵的故事,卻正好幫我們照明,這可真是弄巧反拙了。”
他原以爲敵寨一攻即下,並沒有做夜戰的打算,松明火把之類,並沒有隨軍攜帶,此時又並不是月半,月光甚弱,若是那大火熄滅,還當真是個麻煩。此時雖然光線微弱,好歹可以看到四周,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將軍,你看!”
“天啊!!!”
在他們身後殿後的士兵,突然驚惶大叫起來。脫歡心中猛地一沉,心道:“這個當口,敵人來追擊麼?不對,他們沒有多少強兵,怎麼會有餘力下來追趕?”
蒙兀兵徵東討西,哪怕幾百人面對對方几萬強兵,也從未驚惶大叫,不知道這些百戰勇士,看到了些什麼,纔會如此惶怕。
脫歡等人,悚然回頭,只覺得身後一陣轟隆隆的響起,腳下的道路似乎都在顫抖。再回頭一看,只見高處的山道上若隱若現的綠光呈現,稍頃過後,綠光增加,竟似有幾千幾萬個光點,急速的向下衝來。
“這是什麼鬼怪!!!”
此時不但是普通的士兵,就連阿里海牙這樣的宿將,也是惶怕起來。
“火牛陣!”
脫歡不愧經常閱讀漢人典籍和兵書,不過略一呆愣,就立刻想起在漢人兵書和故事中,無數次被引用的火牛陣一說。
他急欲大叫,想讓各人結陣防備,卻又頹然放棄。
這樣狹窄的山道,又累又乏的士兵,喪失信心的將領,如何能抵擋幾百甚至過千頭瘋狂的奔牛。
他目光迷離,彷彿看到了那些健壯之極,體重過千斤的蠻牛,直插入自己陣中,將屬下的忠勇戰士,踩踏而死。而它們的臉上,戴着漢人們彩繪的鬼怪臉譜,尾巴上則搖動着火光,驚惶的士兵被嚇破了膽,亂紛紛的跳向溝底,寧願摔死,也不願死在這些怪物的腳下。
他低頭苦笑,並沒有發覺自己眼中已經含有淚珠。
“一將無能,害死三軍。”
脫歡腦中只是迴盪着這樣的話語。敵人用計之奇,招數之狠,竟似完全料倒了蒙兀軍人的戰法,把這裡的地形充利用,以不過幾百人的弓箭手,就打敗了蒙兀和漢軍近四萬人的大軍。而就在脫歡等人以爲最少可以敗逃的時候,在這樣狹窄的山道上,敵人由上衝下,使出了奔牛計這樣的殺招。
“逃不掉了,與其死的難堪,不如自己了斷。”
脫歡神智已經有些不清。他之前受了箭傷,失血很多,一天下來勞心費力,大悲大喜,身體已經承受不住,此時絕望之下,只覺得眼前發黑,再難支持。
他拔出忽必烈賜給他的大食彎刀,將刀一橫,放在脖間,手中一緊,便欲自盡。正用力時,卻覺得一股大力襲來,那刀一歪,便蕩向一旁。
只是刀鋒太過銳利,雖然只是在他脖間輕輕一劃,一縷血光已經在夜色中綻放開來,幾滴血珠滴下,竟是悉索有聲。
阿里海牙在這樣的絕境中,終於展現他百戰宿將的一面。他擋開脫歡的彎刀後,也不理他,只是沉聲令道:“所有拿着長矛、大刀,鐵錘的,到後隊來。殿下的親兵,統統上馬,不要理會前面擋路的漢軍,遇着人便砍,一定要殺開一條血路,救出殿下。”
說罷,他手持一柄鐵矛,厲喝道:“成吉思汗的後人們,長生天在上,讓祖先和後人,看看你們的武勇!不要慌亂,隨我往前,擋住這些怪獸。”
所有聽到命令的將領,立刻將阿里海牙的話傳將下去,一聲聲蒙兀語的命令,立刻在這山澗小道上轟響起來。
所有的蒙兀戰士,不管是身受重傷,或是逃生心切,此時均是取出懸掛在馬背上,或是自家手持的長柄兵器,默默整隊,面對着越來越近的怪獸追擊,卻是不管不顧,開始迎着對方衝來的方向,向上而去。
第一撥阻擋奔牛的蒙兀隊列,立刻被瞬息間衝跨,站在隊列最前邊的阿里海牙,被幾頭奔牛奔踏而過後,已經成爲一灘血泥。
在他身後,第二道防線立刻被衝跨,第三道,第四道,待幾百頭奔牛衝擊到第五道防線時,終於力竭不支。
一個百戶官,渾身血污,將手中的鐵矛自牛背插入那狂牛的後背,一直在它腹心中穿出,看着體形碩大的黑牛,頹然倒地,哀鳴不止,他不禁放聲狂笑,向着頭頂的星空,向着黑沉沉的羣山,向着滿地的同袍屍體,縱聲大笑。
這是勝利者的笑聲,卻又是那麼的哀切與沉痛。
是的,五千多蒙兀軍人,沒有殺死一個敵人,卻大半死在山道上的飛箭下,跌死在山溝裡,被自己人和奔牛踩死,而被征伐的敵人,卻連一根皮毛也沒有傷倒。
這樣的慘敗,自蒙兀人立國以來,還沒有遇到過。
阿里海牙和幾千千戶官是站在最前列的軍官,早就戰死,餘下的幾個百戶軍點檢人馬,收攏隊伍,幫扶着那些還有氣息的傷兵起身,待他們踉踉蹌蹌,行到山腳下時,一個矮壯身體的百戶官,跳上一個小土包,藉着殘火的微光,打量着這一支小小的隊伍,默然數着人數。
“七百六十二人。”
他數的眼也酸了,來回數了三次,這才確定,足足有四千多人的蒙兀戰士,死在這一條十幾裡的山道上。
“這裡的山風,還真是強勁。”
他流淚不止,卻抱怨着山風太烈,吹的他眼睛發酸,以至於流下熱淚。
“殿下怎麼樣了,有誰知道殿下的消息?”
將隊伍收攏之後,幾個百戶官立刻打聽脫歡的消息。
蒙兀人的規矩,主帥如果戰死,則下屬的部曲需要一律陪死,如果當時陪着主帥戰死,還能得到撫卹,若是主帥死了,下屬還逃出生天,那麼就要被以不名譽的辦法處死。
是以無論如何,一定要知道脫歡的下落。如果他也戰死了,那麼這一小隊蒙兀兵則必定要返身轉回,面對敵人的堅固城堡,一直到戰死爲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