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紅箋素帕今何在(五)

景寧四年,敵寇風氏遣使求和。平陽侯諾,定《彤雲之盟》。彤雲關者,寂邊陲重鎮,鎮北軍西北大營所處。侯既歸,攜萬金,解國憂,萬民歡慶。

——《凌國志•諸侯列傳》

對於凌國景寧四年,也就是寂國皓光二十四年寂國鎮北軍與凌國南征軍簽訂的《彤雲之約》,史家評價各有不同。有人認爲,風歸影身受重傷無力應戰,不得不遣使求和,待日後養精蓄銳,再雪前恥;有人認爲,當時凌國南征軍已經搶掠足夠,準備歸去,風歸影深知被搶物資無法取回,便將之當作順水人情送給了平陽侯;有人認爲,在當時風歸影就已經和平陽侯畫樓空簽訂秘密協議,從而成爲凌國在寂國的內應。因此《彤雲之盟》標誌着風歸影叛國的開端,並最終導致了七年後寂國的“明光之亂”;更有野史學家認爲,風歸影在中箭逃亡的情況下曾遭遇出走在外的陵香公主,獲其悉心照料,二人一見傾心暗生情愫。風歸影遂以《彤雲之盟》約其三生。

但是無論他們說法有何不同,都存在一個共識:當時的鎮北軍,絕對是有實力反攻並擊潰凌國南征軍的。至於風歸影這個殺人魔王爲什麼沒有動手,那就成了千古之謎,無人知曉了。

《彤雲之盟》簽訂後,平陽侯帶着從寂國擄掠的大批金銀財寶,糧食蔬果,率領凌國南征軍整齊地從寂國北疆撤退,速度快得讓人感覺他們不是退兵,而是進行一次早有準備的軍事演習。風歸影從特種騎兵“雙麒麟”中親自挑選精銳,步步緊逼,將敵軍逼退到邊線以北。

隔着兩國碑界,雙方遙遙相望,軍容鼎盛之勢不相伯仲。高頭白馬上的畫樓空一身銀色鎧甲,風歸影當日也很是配合地穿了一套純黑色鋼製鎧甲。他的坐騎本就是一匹毛色烏亮的汗血寶馬,因而風歸影整個人散發出一種鬼魅般的殺戮氣息。在雪色蒼茫的原野上,這兩人目光凜冽沉默相對,大軍亦安靜無聲,只聽得馬發出的低聲嘶鳴和“嗒嗒”的馬蹄聲。

“送君千里,終須一別。”畫樓空微微一笑,“風大將軍,就此別過。”

“這一次算是便宜了你。”風歸影一勒馬繮,冷冷道,“我的人,還給我!”

“難得以沉穩冷漠著稱的風歸影竟會如此氣急敗壞,我真是很好奇。”畫樓空依舊是微笑,“究竟那個俘虜有哪般好,值得鎮北大將軍你用兩萬多的戰俘與和談條約來換?” “就是我準備用整個北疆去換一個人,也與你無關。”風歸影英挺的劍眉間露出森然的殺氣,“侯爺說這話,莫非是在這裡流連忘返,希望我用刀把你請回去?”

“動刀動槍這等蠻力活不適合本侯。”他稍一擡眉,銀色的眸子與風歸影眼中的湛藍相對,反射出一種優雅得近乎邪魅的風采。“你的手下在這裡。把人要回去以後,可是要小心照看,別不小心又栽倒在我手上了。”

湘廣陵被押解着向前走去。隔着千軍萬馬,風歸影的面容愈來愈近,逐漸清晰,終於勾勒出一個完美的輪廓。她一步一步,終於回到了那匹純黑色汗血馬身邊。

風歸影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暗暗鬆了口氣。

“風大將軍可要看清楚了,我沒有虐待你的人。”

“你要是敢亂動我的人,我保證無論你走到證天涯海角,你絕對會死無葬身之地。”

“你老是恫嚇我,我晚上會睡不着的。”畫樓空眯眼凝視風歸影,片刻方又輕笑道,“還有,有件事我想要傳達。吾國陵香公主對你很欣賞,有意招你爲駙馬。未知風大將軍意下如何?”

“那悍婦不是你未過門的妻子麼?你們凌國還流行一妻多夫了?”風歸影的語氣充斥着不屑的與嘲諷,“這等悍婦,我實在無福消受。平陽侯還請自便。”

“是嗎?那太可惜了。”畫樓空瞟了面色蒼白的湘廣陵一眼,笑得意味深長,“那可是你自己說的,將軍以後可別後悔。”

風歸影冷冷道:“娶這麼個潑婦過門,那真是委屈侯爺了。”

“本侯不甚委屈。”畫樓空斂了笑意,話語裡帶着深深淺淺的涼意,“風大將軍,凡事說得太絕對,日後可是會追悔莫及的。”

言畢,他已是緩緩策馬,轉身離去。

“畫樓空,我們還會見面的。”風歸影從脣角扯出一個獰笑,朗聲喝道,“下次見面,就該是你的死期了。”

“不,我想我們不會再見面了。”面對風歸影的挑釁,畫樓空只是回身清淡一笑,“我的任務已經完成。下次與你對決的,將是吾國偉大的陵香公主殿下。”

隨後他不再說話,揚鞭策馬而去。凌國大軍緊緊跟隨着那個銀白色的身影,逐漸消失在地平線處。

風歸影這才向湘廣陵伸出手,如釋重負地吁了口氣:“來,上來。”

她沒有答理風歸影,只把臉貼在馬兒的臉上,摩挲着它。黑色的戰馬認得眼前之人,安然地任由她摩挲,眼睛一眨一眨,像是在說這些什麼。

他又喚道:“湘君,上來。”

湘廣陵像是沒聽到一般,她怔怔地站在那裡,望向風歸影的眼神茫然得如同在看一個陌生人。 風歸影沒辦法,只得一躍下馬,抓着她的肩膀:“你別鬧脾氣了,你不上馬,還想要我跟你兩個人步行回去麼?”

“這匹是純種的汗血馬,即使在凌國的馬市,也是可以買個好價錢的。但是這傢伙卻孑然一身跑到你這兒來了。”湘廣陵忽而微微一笑,“這個蠢傢伙……她跑到你這兒來,就再也不願回去了。那是因爲你待她太好了,你根本就不該對她那麼好的。”

風歸影聽不懂她的話,卻隱隱有種不祥之感,他想起凌國聞名於世的虐待戰俘手段,又想起之前被放回來那幾個癡狂瘋癲的將領,驀地心下一寒,壓低聲音喚道:“湘君。”

她輕拍馬頭,緩緩道:“你說,她若是把心給你了。她沒有心,該如何活下去?”

他聽得她話中有話,抓着她肩膀的手突然就加大了力度:“告訴我,畫樓空是不是對你幹了些什麼?!你告訴我,我馬上派兵過去殺了他!”

“不,他什麼都沒做……走吧,我們走吧。是我瘋了。我瘋了。”

聽得“畫樓空”三個字,她纖瘦的身軀搖晃着顫抖着,整個人悲傷得無法言喻。風歸影只用力一拉,她整個人踉蹌着跌倒在他厚實的懷裡:“硯雪,你看我一眼。你看我一眼!你回來了,我在這裡。我在這裡!”

偏生水雲遊的腦海裡不適時地冒出一個想法:將軍竟然在大庭廣衆下衆目睽睽前摟着湘大人,這該如何是好?他大步上前,抓了抓頭,悄聲道:“將軍,衛隊隊員都在看着你們……”

風歸影不知哪來的怒火,猛地大喝了一聲:“那就讓他們滾!”

水雲遊被噴了一臉口水,嚇得連退兩步,無奈地看着一臉尷尬的衛隊成員。他悻悻地招呼衛隊成員,帶着他們往後退了兩丈的距離。衛隊成員各個面面相覷,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根本不敢吭聲。

“風君……永遠都在麼?”她神色恍惚地望向他,堇色的眸子裡如同死亡一般空洞。

風歸影又緩了語調,低聲道:“我在。我永遠都在。”

“如果我不在了呢?你還會等我麼?”

“那我就在這裡等你,一直等到你回來爲止。”他伸手指向字跡模糊的國界碑,聲音裡帶着不容拒絕的意味,“我曾以性命立誓,我會用血與生命守衛這片北疆的土地。現在我再次以血立誓——在北疆存在的每一刻,我都會在這裡一直等你。”

鋒利的刀刃瞬間劃過肌膚。

殷紅的液體一滴一滴,落在蒼茫的雪地上,如同冬日裡綻放的最豔麗的紅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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