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孺子發現自己還是沒做好親手殺人的準備,尤其是那人嚇得眼淚嘩嘩外流,比待宰的羔羊還要軟弱。韓孺子揮刀,從那人的胳膊上劃過,刀上帶血,立刻抹在黑布上,那人直接倒下,暈了過去。
這點鮮血暫時滿足了在場諸人的鬥志,林坤山立刻命人將暈倒者拖走。
血液染在黑布上更顯猙獰,懸掛在漁村入口,隨風飄揚,每一位新來者都要經過這面“戰旗”,拋去看熱鬧的心情,誠惶誠恐地前去拜見皇帝。
金家數口從河邊寨轉來,對這面旗的印象尤其深刻,歸義侯雖說早就看出大楚搖搖欲墜,爲此打算逃往草原,可是看到真有人立旗“造反”,還是驚恐不安,聽說這旗上的血是皇帝親手塗抹上去的,更是大吃一驚,等到發現自己的女兒被人稱爲“皇后”,他終於承受不住這一連串的刺激,暈倒在三名妻妾懷中。
韓孺子睡了一小會,天亮不久就被喚醒,接待一撥又一撥投奔者,都是聞訊趕來的義士,小小的漁村早已容納不下,大部分人只好露營,傳遞種種奇聞逸事,幻想未來的功成名就。
韓孺子利用剛剛到手的小小權威,命人將兵器還給金家兄妹。
午時之前,趁着來者不多,韓孺子叫來林坤山,“該說說咱們的計劃了。”
林坤山微笑道:“到目前爲止一切順利,陛下做得很好,只是祭旗時沒必要留活口。”
“我知道。可我希望建立的是一隻義師。不是嗜殺的盜賊團伙。”韓孺子不想多做解釋。直接問道:“望氣者接下來要做什麼。”
“我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你明白,只是不想說出來,你在等我透露想法。你既然連望氣者的手段都告訴我了,就該更加誠懇一些。”
“呵呵,習慣了。好吧,讓我來猜一猜:崔家想利用陛下奪回桓帝一系的正統地位,陛下則想利用崔家的力量擊敗太后,重返天子寶座。從時間上來看,陛下利用崔家在先,佔據更有利的位置。”
韓孺子搖頭,“不對,崔家只想推我當出頭鳥,試探天下的民心向背,用不着非得讓我當皇帝,只需要以我的名義號召天下,等到天下響應、朝廷內亂,就可以暗中將我除掉。歸罪於太后,然後打着爲我報仇的旗號繼續奪權。東海王順理成章稱帝。如果天下遲遲不肯響應,崔家照樣會除掉我,向太后示好,保護東海王的安全。所以在時間上我一點優勢也沒有。”
“嗯……”
“你又來望氣者那一套了,要不然這樣吧,你還是將淳于梟找來,讓他跟我談,在他到來之前,一切維持原樣。”
“這個……陛下這次出京太突然了,恩師一時半會趕不回來,咱們聚集的人太多,不出三五日,官府必然警覺……”
“那就讓官府把我救走,我回京城繼續當倦侯,總比現在要安全一些。”
林坤山笑着在自己腦袋上拍了一下,“我總是拐不過彎,之前向陛下說出望氣者的功法秘訣,也是恩師讓我這麼做的,他還說對陛下一定要坦率真誠,但凡帝王者,所圖甚大……”
林坤山嘮叨了一會,正色道:“恩師的確留下一計,京師內外有一些武林高手,欠恩師的人情,只要我開口,他們都會過來保護陛下,這些人雖說不能衝鋒陷陣,但是有他們在,崔家……”
韓孺子直接搖頭否決,“此計不好,崔宏執掌南軍,一旦得勢,再多的武林高手也擋不住鐵騎衝擊,我要的不是十步之內的安全,而是十步以外的保證。”
林坤山沉吟不語。
韓孺子催道:“淳于梟留給你的肯定不只這一計,都說出來吧,再耽誤下去,你就只能去倦侯府找我了。”
林坤山笑道:“恩師的確還有一計,但是他說情況不是特別危急的話,儘量不用。”
“如果非要等到大難臨頭纔算危急,那我寧願不參與此事。”
“呵呵,陛下還真是謹慎。陛下擔心崔家會提前對陛下動手,那就從崔家要一個人質留在身邊,如此可保萬全。”
“東海王?”
“正是。”
“我早想到了,可崔宏不會讓東海王當人質,對崔家來說我太弱小了,我甚至懷疑他今天就會派人來殺我,照樣栽贓給太后,昭告天下。”
林坤山笑着搖頭,“陛下過慮了,天下人想什麼,誰也不知道,恩師以不測之神功,也只能看出一點眉目而已。崔宏則一無所知,陛下也說了,崔宏推出陛下是要看天下人的反應,在此之前,他是捨不得殺死陛下的。”
“你有辦法說服崔宏交出東海王?”
“崔宏信任望氣者,當然,我得給他一點保證,之前用來保護陛下的武林高手,現在就得用來保護東海王。可是請陛下相信,這些武林高手與望氣者一樣,真正支持的是陛下,東海王一旦得勢,獲益最大的是崔家,我們頂多得到一點賞賜,陛下則不一樣。”
林坤山不再說下去了,只是微笑。
韓孺子當然不一樣,他一無所有,能輔佐他重登帝位,建立的功績自然也更大,韓孺子笑道:“只要望氣者能對我坦誠相見,我自然也願與諸君分享天下。”
林坤山大笑數聲,突然止住,“更大的事情待恩師返京之後,由他來談,我只做分內之事,等這邊的人聚得差不多了,我就去見崔宏。”
“不用等了,我能應對這裡的事,請林先生即刻出發。”
“陛下不用太着急。”
“必須着急,不見到東海王,我心中不安。什麼也不想做。”
林坤山再次大笑。“好吧。既然陛下頒旨,我不能不遵守,今天新來的人比較複雜,請陛下凡事小心,最晚明日天亮之前,我必帶東海王回來。”
望氣者告辭。
韓孺子不相信崔家,更不相信望氣者,他支走林坤山。只是想執行自己的“秘密計劃”。
思來想去,韓孺子怎麼都覺得不可能在這場互相利用的“遊戲”中獲勝,他太孤單了,孤單到無人可用,他必須尋找幾個真正可信的人,就算是冒險,也在所不惜。
他選擇的第一個可信之人是楊奉,可楊奉在北軍當長史,他在京南的湖畔“造反”,中間隔着整整一座京城。
他必須再找一個可信之人去聯繫楊奉。這就是他支走林坤山之後要做的事情。
又有幾夥新人到來。其中人數最多的一夥不再是附近的村民,而是嘯聚山林的強盜。
兩天之前。如果有人對韓孺子說京城以外幾十裡的範圍內就有盜匪,他很難相信,現在卻要親眼見識到了。
新來的強盜與河邊寨裡被迫爲盜的人不一樣,無論天下太平與否、官府逼得緊不緊,他們都會操持這一行。
這羣職業強盜膽子也大,看到染血的戰旗一笑置之,一進村就嚷嚷着要見皇帝,命令村民們拿酒拿肉,他們人數不多,只有四五十人,手裡卻拿着真正的刀槍斧叉,嚇住了一大批人。
林坤山走了,晁氏父子擔任組織者,不準這些人面見“皇帝”。
韓孺子卻決定召見他們,首先叫來十幾個人充當臨時侍衛,這些人身強體壯,昨晚表現得也最爲活躍,對皇帝缺少尊重,但原因是本性純樸不懂規矩,跟強盜們的囂張不是一回事。
韓孺子對們做了一番交待,派晁化傳召強盜。
三名強盜首領被帶進晁家的小院,其他人等在外面,之前到達的義士也都聚攏過來,與強盜們對視,彼此都不太服氣。
韓孺子坐在門前的一條長凳上,身後的屋子裡,金家人正在小聲爭吵,沒多久聲音完全消失。
強盜頭領個子不高,卻很健壯,長相頗兇,頭髮亂蓬蓬的,肩上扛着一柄大斧,在“皇帝”面前立而不跪,上下打量,兩名副頭領也是同樣桀驁不馴,拄着長刀,四處打量,人數雖少,卻一點不懼,他們早已習慣村民的順從,此前經常搶劫人口數倍於己的村莊。
“你就是皇帝?”頭領發問。
“我是,閣下是哪位好漢?”
“哈,聽見沒,皇帝叫我好漢。本好漢名叫段萬山……”院子外面響起一片驚呼,段萬山越發得意,“原來我還有點名氣,皇帝聽說過我嗎?”
韓孺子搖搖頭。
段萬山臉色微沉,“老子縱橫京南七八年,跟官兵大仗小仗打過幾十次,從沒輸過,聽說這裡有皇帝需要幫忙,我就過來看看,給的獎賞多呢,我們就留下幫忙,混個將軍噹噹,若是沒有獎賞,我們還幹老本行。”
“事成之後纔有獎賞,重賞。”
“哈哈,老子對虛頭巴腦的獎賞不感興趣。”
“那就沒辦法了,慢走,不送。”
段萬山卻沒有走,“走行,可我們不能白來一趟,得帶走點東西。”
段萬山將巨斧從肩頭拿下來,雙手握持斧柄,掂了兩下,“你真是皇帝?你的腦袋能值多少錢?”
“難說,看你要賣給誰。”
“哈哈,你這個小孩兒膽子不小。誰出價高我賣給誰。”段萬山睥睨左右,對晁氏父子等人說道:“有誰想跟我爭?”
人羣中響起不滿的聲音,段萬山身後的兩人擡起長刀,院子外面的數十名嘍囉也都輕輕舞動兵器,將周圍的人嚇退數步,可是仍然擋在他們與頭領之間。
晁家父子和十幾名臨時侍衛都看向“皇帝”,等他的命令。
等了一會,韓孺子說:“天下不會有人比我出價更高。”
“可老子要立刻兌現,你能嗎?”
“能。”韓孺子點點頭,向臨時侍衛們發出示意,十幾人彎腰,拿起之前放在身後的船篙,對準強盜頭目,護住皇帝。
段萬山一愣,“幹嘛?要在老子身上撐船嗎?”
韓孺子從太監蔡興海那裡學來這一招,正要下令進攻,身後一個聲音說:“把頭讓開。”
韓孺子歪身,用餘光看到一支搭在弓弦上的箭。
金垂朵剛跟父親吵過一架,心中憤怒必須發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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