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沁婉入宮那年只有十六歲。因着姑母是當今皇帝生母的緣故,雖是漢軍旗出身,她也格外受到優待。這一年,玄燁二十四歲,尋常人家少年還只是娶妻生子享盡人間之福、同夥伴兄弟外出騎馬狩獵的年紀,他卻已是做了許多件大事的少年帝王了。八歲,相差八歲的年紀,竟讓她覺得錯過了那麼多。
“咱們皇上是你表哥,想來,你應是比我們幾個與他更親近的。”御花園中,鈕祜祿氏拉着她的手柔聲說道。二十四歲的妃嬪,中宮無後,她位同副後。佟沁婉有些小小的敬佩。無所生養,卻能在這個位置上做得牢牢的,何嘗不是種本事。
“娘娘取笑我。”佟沁婉羞紅了張臉。自己以妃禮被接入宮中,夫君是自己的嫡親表哥。這反倒讓她有些無所適從,這以後,到底是稱皇上,還是像小時在府上見他是一樣稱他表哥?
正想着,就聽鈕祜祿氏嘆了口氣:“記得當年,你還小,皇上出了宮後回來,笑着跟赫舍裡比劃,說簡直就像個粉雕玉琢的瓷娃娃,抱在手裡都怕碎了。”那時皇上不過是個十二、三歲的孩子,赫舍裡皇后與她更是大不到哪兒去。本應有些爭鬥的後宮,倒讓她們幾個人弄得像是扮家家酒。
佟沁婉愣在那裡。表哥見過自己,竟比自己記憶裡還早?
鈕祜祿氏身子不好,只同她簡短說了幾句就徑自回宮歇息了。與那半副皇后儀仗相比,她身後所跟的那兩個小宮女顯得寒酸許多。她倒樂得這樣的自在,一個人倚在御花園一間堂榭下看着春日裡宮中只此一處的景色。
“把承乾宮給了你,就是想着這個季節那棵梨樹開得正盛,不想你卻在這裡。叫我好找。”身後傳來清朗的笑聲,她有些慌張地回過身去,脫口就是一聲——“表哥。”
“佟主子。在這兒就該稱皇上了。”跟在他身後的太監好心提醒道。少年天子卻不以爲然地阻止了他:“無妨。她入宮不久,習慣這麼叫朕,你平白地嚇唬她做什麼?”
隨侍的宮女太監已退到了不遠處無聲地跟着。一身常服的帝王伸出隻手來,她有些猶豫地靠近,伸出自己的手,被他一把拉住,面上掛着明顯的笑意。
“表哥在笑什麼?”他笑得太久,久到讓她有些發怵,有些懊惱地問道。
通往承乾宮的宮道上不知爲何,竟連個走動的宮人都沒有。他走在前面拉着她,笑道:“你小時候,我就在想,舅舅家怎麼能有這麼個粉雕玉琢的小娃娃,什麼時候長大了能陪我在宮裡玩多好。老天待我不薄,竟還真把你送進宮來了。”他沒有自稱爲朕,像她小時候記憶裡那樣,自稱爲“我”。
佟沁婉心中一暖,聽他的聲音在悠長的宮道上飄蕩着:“小婉……朕一直在等你長大。”等你長大,永遠陪在孤獨的我身邊。
二十三歲的少年天子其實並不缺女人。十二歲那年,他在皇祖母的安排下封索尼的孫女赫舍裡爲後,並封遏必隆之女爲妃。這幾年,先後又有幾個朝中大姓的女子被選入宮中。可是,到頭來,也不過是些權衡朝野利弊的棋子兒。可佟沁婉不同,她是他的嫡親表妹,就算沒有朝中利弊,也有個血脈親疏擺在那裡。這個丫頭,小的時候就是張招人喜歡的臉,如今長大了又多了幾分漢人女子身上的知書達理,真的是討人喜歡。
“表哥你有三宮六院,就算沒有佳麗三千,我也不過是衆人中小小的一個。小婉可不敢讓皇兄這麼等着。”她抿嘴說道。誰能指望這位少年帝王會等她一輩子?進宮時,父親就交代過,不求她在宮中怎樣的集寵於一身,也不用她爲生養子嗣之事煩憂。她只是進宮來陪兄長的,只要把這位從小看她長大的表哥心安,不用擔心後宮諸人都是來算計他的就好。在步步爲營的後宮之中,有的時候,只有不爭不搶,才能保證自己可進可退,保全自身安危。
這宮中的女人,哪一個不是爲了家族利益而活。縱使是她,身爲皇上嫡親表妹的佟佳氏也不意外。
唯一意外的,恐怕就是那本可望不可求的皇寵了。入宮兩年,鈕祜祿氏晉皇后,她被封爲貴妃。十八歲的貴妃,這比如果那年她
羨慕的鈕祜祿氏還要早。只過半年,孝昭皇后崩逝,玄燁再未封后,她才虛歲十九,卻成了以副後身份攝六宮事的貴妃。
唯一的不圓滿,或許只是少一子半女了。起初皇上只是顧念她年紀小不適合生養,後來,當皇八女出生不足月便夭折了,遲鈍如她,都意識到……皇上嫡親表妹,帶來的是高貴的出身,和不易生養的命運。
“朕明白你的意思,你也不用太擔心。如今你是皇貴妃,形同副後,宮中皇子皇女都是你的孩子,你瞧着哪個孩子喜歡,便接到宮中來養就是了。”玄燁這般寬慰她。她卻只是笑笑,不忍駁了玄燁的好意,卻也不想真的把誰的孩子搶過來自己養着。
那一年,胤禛才五六歲,其母烏雅氏還是個沒有封號品級的宮女。紫禁城中的皇子們,從出生起就是在阿哥所撫養的,皇上卻將這孩子領到自己跟前,笑容俊朗:“朕答應過你的事,可是一件都不曾忘過,倒是你自己,還像小時候一樣,什麼事都不上心。”
她淡笑謝恩,將小小少年帶入殿中,一面吩咐宮人去端小廚房新做的糕點,一面緊張兮兮地看着眼前的孩子。“以後,你就在這承乾宮住下了,缺什麼一定要記得跟他們說,不要委屈了自己……”這是她第一次真正意義上在養育一個孩子啊,自然是想傾盡所有將最好的都給他,哪怕他並非自己所生。
“額莫……其實胤禛不挑剔的……”在皇帝面前沒開過口的少年開口喚她。
額莫……她愣在那裡。曾經的那個女兒死時只有一個月,連眼睛都還未全睜開,更不要提說話。宮中的皇子公主,從來都喚她佟娘娘,哪怕皇上一直都說,就把那些孩子當做自己的孩子也無妨。這還是第一次,有人真真切切地喚她一聲“額莫”。
“你方纔叫本宮什麼……”連聲音都是顫抖着的。
“額莫……”少年不知自己是否說錯了話,又怯怯地喚了聲。
“誒。”她含淚應下,將少年抱在自己懷中,“以後吃住上缺了什麼,只管跟額莫說,想讀什麼書,也要記得跟額莫說……額莫有了你,就再也不孤獨了。”孤獨,是內心的,而不是這座承乾宮的。她入宮八年,以二十三歲的年紀爲皇上治理着後宮。自己所居的承乾宮,似是從未受過冷落。卻也只有她自己清楚,沒有一子半女,心總是空的。
再被診出有孕,已是過了五年的事。皇上大喜,幾乎是將整個太醫院都搬到了承乾宮,生怕再出了什麼意外。胤禛依舊是每日都會來請安,颳風下雨,從未間斷過。他已不再是曾經在承乾宮中怯生生的少年,十歲的年紀,一表人才相貌堂堂,在這承乾宮出入自由,甚至比在他生母德妃的宮裡還自在些。可他依舊像小時候那樣,喜歡纏着她,聽她講沒入宮前在府裡或是在宮外的故事。
“額莫是要爲胤禛添一個弟弟嗎?”這一日,例行的請安侍奉,胤禛從宮女手中接過熬好的安胎藥,一口口送到她嘴邊。
她卻只是笑笑,按下心裡諸多的擔憂:“額莫希望,是給你添個小妹妹呢。以前你不是總說,宮中兄弟太多,可以容你板起臉來教訓,然後再去哄的妹妹根本沒有嗎?額莫也希望,能是個小公主。公主好生養,以後有你這樣一位兄長在,額莫也不用擔心她會被人欺負。”
她說的話,句句都應驗了。康熙27年元月初二,正是元旦之後美滿團圓的大雪夜。皇十四女生,在聽到孩子的啼哭聲後她昏迷過去不省人事,再睜開眼來,對上的是玄燁一雙滿是擔憂的眼睛。
“小婉……別擔心,朕會醫好你的……”恍恍惚惚,她聽到兄長這麼說。她卻只是虛弱地搖了搖頭,眼睛牢牢地看着已經被包裹安頓好的孩子:“表哥……我想看看孩子……”
玄燁依她,親手抱過襁褓,放在她眼前:“是個公主。你當年不是說一直想要個女孩兒嗎,這次也算如願了。胤禛可是一直在鬧着說,他會保護妹妹,也會好好管教妹妹。你們母子倆,整日裡就這麼盤算朕的小公主嗎。”這個孩子,他根本看不夠,想着方纔在乾清宮中聽到的消息,又道:“佟國綱請歸滿洲,你爲朕
誕下愛女。雙喜臨門,朕已下旨,將佟氏又漢軍旗擡入滿洲鑲黃旗,爲佟佳氏。”
她疲累的笑笑:“皇上賞的哪裡是臣妾,是這公主。皇上賞給公主的這份禮,當真是太重了些……”
“她受得起,你也受得起。這麼多年,你以皇貴妃的身份爲朕治理後宮,本就委屈你了……沁婉,別怨朕。”
“臣妾本漢軍旗。當年皇上不嫌臣妾年幼封臣妾爲貴妃,後又晉封爲皇貴妃,無論於臣妾還是於佟家而言,都是殊榮了,哪裡還會有什麼委屈。”從來,她都只覺得,自己是幸運的那一個。
只是幸運從不會持續太久。玄燁日益漸深的眉頭,出現頻率日益增多的太醫,神情中帶着躲閃的胤禛,還有她本應在府中如今卻入宮侍奉的親妹……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訴她一件事——她大限將至。
“胤禛,替額莫記得一件事……”終有一日,她遣人去叫如今已不敢在她跟前出現的胤禛:“額莫會把你十四妹交給永壽宮中的章佳氏撫養,那裡清靜,不像這承乾宮,多少雙眼睛盯着呢。幫額莫照顧好妹妹,記得你曾答應過額莫的,會悉心管教她、保護她,看着她長大……”
“皇阿瑪已經封額莫爲皇后了,額莫會好起來的……”早已學會收斂情緒的少年此時含淚說道。
她卻只搖了搖頭:“皇上封我爲後,就是知道我命不久矣了,他只是不甘我以皇貴妃的身份葬入妃陵,待他百年之後不能陪他……胤禛,你要好好活着。德妃纔是你的親額莫,要比這麼多年你孝順我還孝順她,記得了嗎……”
“兒臣……記住了。”十一歲的少年恭敬地在她眼前向她磕頭行禮,看她虛弱地動了動手指示意他退下,才一步三回頭地離開。
“表哥……你是何必……”初十,玄燁下了早朝就趕來看她,身上穿的是件寶藍色的袍子。那是她最喜歡的顏色,也是在記憶裡他穿上最好看的顏色。“臣妾無能……只爲表哥做了一日的皇后,未盡一日皇后之責。”
他就那樣將她抱在懷中,像極了當年她入宮時,每個覺得宮中陰冷被嚇到難以入睡的日子,他耐着性子在哄她。“未盡皇后之責,朕是怕你累到。若立你爲後,你就要受天下受朝臣的一輪,說你是仗着母家之勢,無一兒半女都能被立爲皇后。小婉,在朕眼裡……你一直是朕的皇后,朕的妻,從未變過……”已過而立之年的帝王此時的淚已順着臉頰滴在了她手背上,留下一道溼溼的淚痕。“你總說,羨慕漢人家的弄青梅騎竹馬,其實表哥一直都在啊……”
一直都在。於他而言,她即是表妹,又是妻。她與宮中其他妃嬪是不一樣的。
“待我去後……善待小妹……”她已無力再去尋他身上的那些溫暖,“小十四,就養在永壽宮章佳氏那裡吧……臣妾仔細思量過了,那裡清靜……求皇上,能護那孩子周全,莫要被旁人欺負……臣妾福薄,但願靜慈能……替臣妾多陪皇上幾年……”
“有朕在,還有胤禛……沒人會欺負她。”懷中的女子已沒了氣息,玄燁卻一定要說完這一句話,彷彿她定能聽見一般。小婉,你的妹妹,我自會善待。我們的女兒,我也自會尋到最好的方式護她一時周全。只是……從今以後,宮中再無人能與你相比。
淅瀝動秋聲,中心鬱不平。離愁逢葉落,別恨怨蛩鳴。
寂寂瑤齋隔,沉沉碧海橫。玉琴哀響輟,宵殿痛殘更。
他再未立過皇后,甚至再未立過皇貴妃。皇后的璽印一直被他安放於乾清宮中。
後來,有人說,他此生只爲這一人提悼亡詩,是因他忌憚朝中佟半朝的權勢;也有人說,只因孝懿皇后是他表妹。只有在無人的夜裡,他隻身一人站在乾清宮門口,遙望着不遠處承乾宮的方向發呆時,纔會黯然想起,那是他稱帝多年來,唯一一個與朝局利益無關、與權衡各方勢力無關,只因深愛,而呵護了多年的女子。那是他最想冊立卻最不忍冊立的皇后,康熙年間最後一個被他親自冊封爲後的女子,卻只做了四個時辰的皇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