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北方統攝此事的人是荀諶,所以各地大族都紛紛把自己的子弟派來鄴城。

劉平點點頭,忽然有了一個主意。

在這一天清晨,鄴城西門的城門丞發現一件怪事:平時總有許多老百姓聚在拒馬前,給衛兵們賠着笑臉。可如今卻一個也看不到。衛兵們已習慣了冷着臉把這些刁民叱退,他們突然不出現,一下還真有點不適應。城門丞朝着舊城廢墟張望,看到遠處似乎聚了很多人,隱約還有喧譁傳來。他覺得有些不安,決定過去看看。

站在高臺上的是個青袍書生,面容稚嫩,恐怕只有二十歲,他在臺上走來走去,不時揮手,慷慨激昂地講着話。在他身後,還有一位童子手捧長劍,面容肅穆。童子身後還有一位面紗罩面的女子,手中持一管笛子,不時吹起清越之聲。臺下聚集了好多百姓,都昂着頭,聚精會神地聽着。

城門丞湊近了,才聽清楚,這個書生講的原來是國人暴動的故事。

國人暴動發生在周代。周代城邑有兩層城牆,內曰城,城內爲國人;外曰郭,城外爲野人。周厲王在位之時,多行暴政,鎬京的國人不堪欺壓,羣聚而攻之,把周厲王逐至城外,活活病死。周定公、召穆公暫代政事,六卿合議,暴動纔算平息。

這些老百姓全都目不識丁,什麼周厲召穆,根本不知道,所以這個書生沒用那套文縐縐的話,用詞粗鄙不堪,頗爲吸引這些村民的興趣。可城門丞越聽越不對勁,這個書生講的明明是周代之事,可怎麼聽都特別刺耳。他說周厲王驅趕國人建了鎬京新城,把舊城分贈給野人,可不允許原來的國人進城,惹得怨聲載道。

老百姓們聽得聚精會神,講到國人開始暴動,周厲王倉惶離京時,下面更是一片叫好。城門丞注意到,人羣裡有不少附近出名的惡霸,他們往往先聲叫好,周圍人隨聲附和。

這哪裡是在說周代,根本是在誹謗袁公。城門丞怒氣衝衝地跳上臺去,喝令書生住嘴。書生看了看他,輕蔑一笑:“這裡既非國,也非郭。我與諸位講故事,你是何人,敢來喧譁?”臺下一陣喧譁,城門丞道:“你聚衆鬧事,論律當斬。”

書生又是一笑:“論律?漢律六十篇,先有《九章》、《傍章》,又有《越宮律》、《朝律》。你說的是哪一篇?”城門丞一愣,他是行伍裡拔擢上來的,沒當過刑吏,哪裡知道這些,只得說道:“自然是殺你頭的一篇!”書生又笑了:“律令合計三百五十九篇,其中有死罪六百一十條,贖罪以下二千六百八十一條,你又說的是哪一條?”

這一連串數字讓城門丞張口結舌,一時說不出話來。書生面向百姓道:“地穴裡的鼷鼠,也敢妄談太陽光輝,豈不可笑?”那女子的笛聲也恰到好處地吹出一個滑音,似是調笑,立刻惹來了一片鬨笑。城門丞惱羞成怒,從腰間拔出佩刀朝書生砍去。書生身後的童子猛然睜眼,長劍遞出。只聽鏘的一聲,城門丞的刀頓時被磕飛,一把鋒利的劍頂在了他的咽喉。臺下百姓齊聲驚呼,眼睛都瞪得大大。

“無知之徒,還不快下去,擾了我說史的雅興。”書生揮揮袖子斥道。童子把劍一收,城門丞連滾帶爬地下了臺,背後一陣冷汗。那童子的劍法未免太快了,簡直不像是人。他當即打消了召喚衛兵驅散人羣的念頭,這個書生的談吐不俗,萬一有什麼來歷,他這個小小的城門丞可得罪不起。

很快新鄴城裡許多人都聽說了,說舊城有個書生善講舊事,頗得民心,無論走到哪一門附近,都有大量聽衆。還有一些流氓閒漢主動維持秩序。這個書生既不煽動鬧事,也不聚衆誹謗,所言所講都是三代春秋,衛兵們拿他沒辦法,只得任由他去。有些官員嗤笑他斯文掃地,可也忍不住派些僕役出去,聽聽他到底講些什麼,以作談資。一來二去,這個消息傳到了治中從事審配的耳朵裡。

袁紹大軍離開以後,審配就成了鄴城最高的統治者。這位治中從事的地位比較古怪,雖然出身河北,但擁護袁尚繼嗣,所以與逢紀爲首的南陽派相善,是田豐、沮授等人的眼中釘。不過審配根本不在乎,他堅信一切都會按照他的軌道行進,任何阻撓的人都會被車輪碾碎。

審配正在給袁紹寫信。在他看來,袁軍勢大,沒有必要急着與曹軍決一死戰,慢慢耗死纔是正略。近期袁軍調整了策略,進攻放緩,審配認爲這毫無疑問是自己的功勞。

他寫到最後一筆,毛筆在信箋上漂亮地甩出一個大大的撇,墨跡幾乎甩到紙外。審配欣賞了一番,心滿意足地把信箋摺好,這才望向下首。

“辛老弟,那個書生你如何看?”

跪坐在他下首的,是一個三十歲出頭的儒雅之士,長臉細鼻,兩隻圓眼分得很開,像是一隻驚訝的山羊。他叫辛毗,也是大將軍幕府的幕僚。辛毗見審配把視線移向他,連忙道:“以卑職之見,這不過是一個想出名的儒生,故意舉止狂狷,欲暴得大名,以獲入城之資罷了。”

審配輕聲“哦”了一下,又問道:“鄴城一向歡迎儒士遊學,優容以待,他何必多此一舉呢?”辛毗恭敬道:“欲效馮諼而已。”

馮諼是戰國時孟嘗君門客,初時不受重視,故意三次彈劍抱怨,才被孟嘗君以上客對待。這個書生,顯然是不甘心於普通儒生,想獲得更好的待遇。這些小心思,審配自然知道,他輕蔑一笑:“既然想當馮諼,不知道有何才能?”

辛毗道:“口才倒還不錯,不然四野百姓也不會圍着他轉悠。”審配篤信君子訥言,對鼓舌搖脣之徒一向沒什麼好感,他有些厭惡地擺了擺手:“既然是儒士,就交給辛老弟你去處理吧。”

辛毗一愣,可這時候審配已經開始鋪開另外一張信紙,這是下逐客令了,他只得起身告辭。等到離開了審配的府邸,辛毗才恨恨地低聲罵了一句:“老狐狸!”

這書生在城外隱然成勢,若是直接下令抓起來,難免會攪動百姓不安,還會惹來士林物議;若是接入城中,以那書生的狂狷性格,惹出什麼麻煩,也會怪罪到主事者頭上。審配極度愛惜自己名聲,這種左右都不落好的事,他毫不猶豫地拋給了辛毗,幾乎不加掩飾。

辛毗和哥哥辛評、公則一樣同屬潁川派,在審配眼裡,都屬於沽名釣譽之黨,派他們去交接沽名釣譽之徒,再合適沒有。辛毗想到這裡,無奈地嘆了口氣,登上馬車返回自宅。他其實並不看好潁川人在袁營的未來,只不過哥哥辛評一心熱衷於子嗣擁立,他也只能無可奈何地留下來。

幸虧他見審配時,也多留了一個心眼,沒把情況說全,那個自稱叫做劉和的書生,一直在公開宣揚是荀諶的弟子。

荀諶弟子這個名頭,或許能唬住別人,但嚇不到辛毗。“荀諶”究竟是誰,辛毗最清楚不過。按照蜚先生的謀劃,這幾年來,“荀諶”大部分書信都是由辛毗代筆而成。他和荀諶是同鄉,對他的口氣、筆跡乃至學見都模仿得惟妙惟肖。此時突然冒出一個荀諶的弟子,這在辛毗看來,與其說是破綻,倒不如說是個把柄。

“使功不如使過,待我戳穿了他的大話,再施恩於他,不怕他不心悅誠服。這人口才了得,或許能爲我潁川所用。”辛毗想到這裡,吩咐車伕停一下車,然後派了心腹出去辦手續,安排“劉和”入城。

“您還要見見他嗎?”心腹問。

“不必了,直接送到驛館裡……嗯,安排一間中房。”

辛毗淡淡道。這種貌似狂狷、實善鑽營的傢伙,不必太給面子,晾他一陣,收服的效果更好。自從孔融在許都放出風說要聚儒以後,許多河北士林之人都騷動起來,他們不便前往南方,就都聚在鄴城,什麼人都有,都等着統一南下。

“現在我把你擱進囊中了,錐子能不能冒頭,就看你自己了。”辛毗心想。

就這樣,書生劉平在衆目睽睽之下,被大車以高規格接入新城,直入館舍。其他儒生看他大搖大擺的模樣,無不竊竊私語。他們被分配的那間屋子寬敞明亮,打掃得一塵不染,甚至在大榻旁還有一張小榻,顯然是給小童準備的。無論袁氏行事如何,在優待士人這方面,確實是無可指摘。

他們進了屋子,掩起門窗,確定四周無人。劉平一屁股坐到榻上:“快取些水來。這些天來可把我渴壞了。”

劉平以前在河內時,就經常跟一些鄉夫野老聊天,在他看來,這些人與自己並無差別,都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他樂於聽他們講話,還時常把書中看來的故事,化爲粗鄙之言,講給他們聽。這次在鄴城故伎重演,他感覺到很快樂。他的口才其實並沒多好,受到如此歡迎,只不過是因爲從來沒有一個士子像他一樣,紆尊降貴給這些百姓講故事。

任紅昌環顧小屋,看到屋角放着一口精緻的水甕,旁邊擱着三個碗。她舀來一碗,劉平一飲而盡。這是上好的井水,清洌甘甜,和舊城那種土腥味的河水有霄壤之別。

曹丕也喝了一小口,欽佩道:“陛下你的這個狂士之計,果然管用。若是化裝成平民,還不知何時能入城,就算入城,也享受不到這麼好的待遇。”

劉平道:“所有人都覺得潛入堅城要低調,我只是反其道而行之。我看袁紹行事,對士子頗爲禮敬。看來這狂士我還得扮下去。”

曹丕環顧四周,忽然問:“晚上如何睡?”劉平放下碗,發現這的確是個問題。任紅昌名義上是他的侍妾,自然要睡在一間屋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