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太夫人這才抱怨起孫策,道:“素來我便常勸他,行事切莫太過自負,不料果真闖起這種禍事來,若是旁人有此之禍,尤能原諒,可他,是一地之主,如何能如此任性啊!?戰場非獵場,怎麼能如此肆意行探查之事!?若非他非要過江,哪裡會有此禍……身爲人主,不愛惜己身,就是大錯!”
說罷皆相擁而泣。
孫權道:“兄長之事,還需母親主持,切不可太過悲傷,當先主張救回兄長要緊!只要能保住兄長的性命,能叫兄長回來,什麼代價都好談!”
“此戰若勝,你兄長自能平安回來,若是敗或拉距僵持……江東上下,都得脫層皮……”孫太夫人難受的道:“爲主如此,文武上下自不敢有憤心,只有恥意。然而你兄長那般性格,最是強梁之人,爲俘作囚,他自覺比死還難受,我恐他受不住,反而會……”
孫權急道:“那該如何是好?!”
孫太夫人也着急,來回徘徊,心急如焚。
等張昭忙着處理了大多數事情,發了多數命令以後,又被孫太夫人急召進府了。
張昭道:“太夫人有何吩咐……”
“我恐伯符有死志,”孫太夫人道:“既託口信與太史慈,立仲謀爲主,便是有赴死之心……”
張昭點首。孫策的性格他還是比較瞭解的,孫策的確就是這種人!寧願魚死網破,也不會願意受屈的那種人。
“如今文臣之中,可有此言者?!”孫太夫人道。
“如今只求力救出主公,現在只有爭心,未有退意,只是……”張昭道:“若是真的不利,恐怕文臣之中,會力求立新主……”
文臣是最講究那種不可一日無主的人的。一旦見事有敗,就可能馬上倒牆頭的人。
“太夫人,臣以爲,當往最好處着眼,但也要往最壞處打算啊……萬一有所不利……”張昭道:“一切都需要太夫人作主……”
孫太夫人突然惱了,道:“怎麼作主?!叫老身放棄伯符的性命,叫仲謀放棄兄長於不顧,替代爲主?!那些文武,若不努力行事而敗,不求自己的過失,倒要將壓力與老身和仲謀?!如此不義之事,令人不齒,他們說的出,老身卻辦不到……”
張昭伏地,不語。
道理是道理,可是感情是感情啊。而這件事最痛心的地方就在於此。又要她拿主張,她真是心如刀割。
孫太夫人現在是急怒攻心,才至於此。她是緊張,而且有極大的情緒!現在的她是不理智的。這個時候最擔心孫策的時候,若是叫她作第二套預案,她心理上,情緒上肯定是接受不了的。
可是張昭身爲人臣,還是得說,這是身爲臣子的本分。
不說,就是失職了!
這也是創業者最爲殘酷的地方!如同森林之中的王者,舊王者倒下,可能都沒有時間哀悼,就得馬上選出繼任者來應付四面八方的敵人,否則,內亂外患,足以侵吞掉因爲王者倒下而失去領袖的所有動物……
所以孫太夫人心裡的煎熬可想而知!
“江北誤我!克我夫君,克我兒……”孫太夫人眼淚直掉,道:“我夫喪命於荊州之手,如今我兒,也誤入廣陵手中……所誤我江東者,霸業也。因爲此,叫老身承受喪夫之痛,還要承受喪子之痛嗎!?”
她恨的咬牙切齒,卻頹然的又坐了下來,落淚道:“伯符是什麼性格,知子莫若母,我再知曉不過!”
孫策若是真的到了絕境,他絕對毫不猶豫的一心求死。除非,遭受了折磨,而不能求死……
想到這個可能,孫太夫人心痛如刀攪。
“要做好伯符不能再回來的準備……”孫太夫人難受的道:“……準備喪儀,倘若戰敗,伯符,伯符……也就被徐州逼迫而亡了。”
哪怕那時孫策人還活着,江東也只能說他已經死了。
張昭聽了也是心如刀攪,紅着眼睛道:“是!”
這就是最殘酷的地方。這就是霸業最爲殘酷的地方!
“這也是伯符所願,他若活着,也絕不願意江東被徐州掐住整個咽喉……”孫太夫人道。
張昭明瞭了,退下去。此事是機密的辦的,當然不可能公佈,現在就影響軍心。
張昭一走,孫權走了進來,道:“母親……”
“即使戰敗,也不能說兄長沒了……”孫權急道:“無論如何代價,都得將兄長要回來……”
“如果拿整個江東去換呢?!”孫太夫人道:“……我兒啊,你以爲母親不心疼嗎,不仇恨嗎?!不痛心扉嗎?!可是,這裡面深海血仇,是兩條命吶,你父親的,還有伯符的……他們爲何早死?!皆是爲了霸業!倘若有不測,只能如此,否則,我們就成了背叛他們的人,殺死他們雄心的人……於他們而言,身可死,雄心永存,絕不可亡……”
孫權聽的淚如雨下。
孫太夫人握緊他的手,道:“如果有不測,你要吸取你父親和你兄長的教訓,爲他們報仇……忍辱負重,臥薪嚐膽,十年,二十年,三十年,都要過江……那是你父親和兄長鋪的路,你不能辜負……”
孫太夫人這一生經歷了多少事,本身就不是普通的婦人。
普通的婦人,見此景,只有悲,而孫太夫人,除了悲,還有憤怒。對江北的憤怒。整個北方的憤怒。傑出的人會將憤怒轉化爲內心的力量。
這並不代表她們的悲傷比那些人更少。
只是他們更知道,忍辱負重的重要!
孫權搖頭,泣着跪了下來,道:“母親!我做不到,父親去了是無法,可是兄長還活着,我做不到告訴江東百姓,說兄長死了……他活一日,我便要將兄長給接回來……”
孫太夫人心裡既悲傷又欣慰,道:“……你長大了!可是,爲何你卻沒有你兄長的一顆雄心。”
“雄心若長在兄長的命之上,我寧願不要……”孫權搖頭,紅着眼睛道:“母親的無奈,我懂,兄長的決斷我也懂,可我,不能做。”
“你可知道,就爲了這一點,徐州一定會留着你兄長的命的,你知道……你父兄的一生基業,都毀於一旦嗎?!”孫太夫人泣道:“你是個孝悌有加的好孩子,可是,不能辜負你兄長……”
“若舉江東之力,都不能下廣陵,辜負了便辜負了……”孫權泣道:“對兄長的生死視而不見,我做不到!”
“倘若江東伐而無功,也不能要回兄長,倘若荊州有變,徐州唾手而得之,徐州之強,何人可阻?!勢強如此,江東有何不可服?!”孫權道:“非要長他人志氣,只是形勢比人強,倘若連舉江東兵力都不能下廣陵,往後,權兒更做不到呢,我沒有兄長的謀略,沒有兄長的勇無畏,我甚至要在兄長的命上去接手江東,心中有愧,若是以後也做不到呢……母親,我算什麼?!我就是罪人,母親想過嗎!?父兄該有多失望……我不認爲父兄做不到的事,我能做到,非我喪氣,而是,徐州出現此大變,可能就是天之預示了。如今呂布父女皆在北方,於南都能佈置如此精密,我又有何德何能,能夠做到……報這血海深仇……”
孫太夫人臉色蒼白,跪坐了下來,道:“……你沒有信心?被徐州嚇破膽了嗎?!”
孫權卻沒有解釋,只道:“不惜任何代價,哪怕敗了,談和時,叫我俯首稱臣,只要兄長安然,我都願意……既便是要我去徐州爲質,我也願意,左不過是與兄長關在一處,兄弟也能團聚了……”
孫太夫人劇烈咳了起來,道:“……徐州若真如此要求,他們也不會放回你兄長……”
“當然不可能叫我換回兄長,徐州只要不是傻子,都不會這麼做,只是他們必會斷我江東的根脈,一定要有質的……”孫權內心很平靜,道:“……當初王楷來江東的時候,我心中其實就清楚了。徐州防着我。這一次,必要我去的……”
孫太夫人再受不住了,再強勢的女人,也終究是女人,是母親,是兩個兒子的母親,一時怒悲從心中來,噗的吐了一口血。
孫權大驚失色,急的叫太醫。
孫太夫人臉色青的似鬼一般,道:“……徐州,要我一個兒子還不夠,還想再抓一個啊……”
那邊孫夫人與大喬早已經花容失色,急撲過來,一時哭成一團。
孫權見了太醫看了孫太夫人,見無事了,才急出府尋張昭。
張昭心知以後這江東可能是這一位的了,忙拜。
“張相請起!”孫權道:“母親爲了父兄霸業,寧願自毀,也要受屈。然而,爲子者,不可如此踏踐母親之心,爲弟者,不可不顧兄長之危,而只顧自己。張相,倘若戰敗,請和,約從。不過是俯首而已。權能做到!”
張昭大驚失色,他向來知道孫策極擅於攻,而孫權的性格則內斂的多,但心中也是有謀略的人,並不是那種平凡的人,此時說出這樣的話來,他一時愕住了。
這是叫他萬一戰敗,也絕不能給孫策辦喪事的意思了。
“仲謀可知,倘若戰敗,江東就任他談條件,任人宰割了……”張昭道:“倘若以太夫人的意思辦,忍辱十年,可以再戰,一決生死!”
“非我怯戰也,倘若十年可戰,我自也不怯,可是,徐州強橫不已,倘若呂布父女定下北方,拿下荊州,那麼……這條江,我江東還過得去嗎?!”孫權極爲冷靜。
張昭默然。
“有此考慮,沒有把握,我若還能狠心不顧兄長之危,而只顧自己圖什麼霸業,就不是人了,若是能拼,我孫權也不怯,可是明知不可爲而爲之,是愚蠢,今日可以犧牲兄長的命,他日呢,被呂布父女逼迫的駕船逃亡海上,何其哀也,所謂基業,旦夕可剝奪……”孫權道:“倘若呂布父女戰勝了,定了北方,我孫氏人,服強者是從,也是天意。倘若呂氏父女戰敗,我江東低一時頭又算什麼?!”
張昭這下是真的服了,鄭重一拜,道:“昭唯公子命是聽!”
“張相起來……”孫權道:“既要忍辱,十年我也忍得,二十年也可,三十年也無所謂,然而,我必要接回兄長的……”
“上次徐州王楷來過,言呂嫺之意中,恐怕她很防備於我,此次,倘若戰不利……必要我爲質去往徐州,我去之後,張相,定要穩定江東內,安撫好江東子弟,低頭俯首,皆爲來日……”孫權道:“若有來日的話……”
來日,是指等呂布父女戰敗,徐州衰弱之時……可以聯合曹操,劉備,依舊可以進行三方滅呂的計劃。
可是不顧孫策,就真的一切都犧牲了。再也不可挽回了。而這一切,甚至可能是無意義的。
“公子!”張昭服的沒法說了,老淚縱橫,道:“孫氏有後矣!先主與主公若知公子有此忍性,定然欣慰……”
孫權道:“兄長只會怪我,兄長的個性……”
孫權苦笑了一聲,也不多說了,只道:“只是,倘若呂布父女真的平了北方……四方膽寒,九州卑怯,屆時,我會勸兄長早早臣服,低頭也好……兄長大概會恨我不成器吧。可是,若真是如此,就是天意了。那時,舉我江東之力,如何與他們呂氏相抗?!如果臣服,還能保留一個比較好的位置。如同那袁耀一樣……”
“天意麼?!”張昭黯然道:“徐州近一年來的崛起,令人驚心,若再定北方,天下九州,恐皆不能擋!”
“張相也知道的,”孫權道:“天下之勢如此,若逆之,也是無用也……”
“勢若如此,確實是天意……”張昭黯然不已道。
孫權雖還年少,然而此次也是正式的出來主事了,孫策出了此大事,他也須得出來主事。他已經做了計劃二,計劃三。
計劃一是先力戰!
若力戰能贏,奪回孫策,江東哪怕不能再過江,據江而守,還能再發展一番,將來也未必不能有贏的機會。
但是孫權也同樣是極冷靜的人,他的心裡已經做好了不好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