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意外,他不能在兄長的苦辱之上,只顧自己。
若是還有希望,顧着自己就是顧着江東,他也就算了,認了。
可是再明知做不到的情況下,還這麼做,他心裡過不了這一關!
“忍!”孫權在手心寫下這個字,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即使是爲質,也得忍耐,若有天時,待天與時既可,若天不可,非人力可強爲之。就服天命。
孫權已經有了決斷!雖年紀尚輕,但的確是英雄之材!
孫太夫人心病很厲害,因此便臥而不起,也不是身體多脆弱,而是實在是起不來。人的心一旦有所憂慮,就吃不香,睡不好。也是常理。
孫夫人帶着一應人在侍疾,日日以淚洗面。孫太夫人可以斥責羣臣不力,可以罵孫策魯莽,她卻是不能夠的。身爲妻子,這個時代講究的是妻賢夫禍少。一個妻子的價值,完全依託於丈夫所代來的榮耀,可想而知,這件事本身,對她的打擊有多大。
妻尚如此,對妾室更是如此了。
至少孫夫人還能公然的哭,因爲是妻室,孫太夫人也不會斥責她哭喪個沒完,但是妾室就不好做了。妾室是最倒黴的,長的美要被罵妖,見天的勾引丈夫,挑撥家裡不寧,長的醜,又要被罵影響子嗣相貌,當然,長的醜的也未必能當人妾了,古人講妻要賢,妾要美嘛。而妾室話多要被罵,話少還要被罵是木頭,哭的太兇,要被罵,不哭還得罵不心疼夫君……
好一個附屬物了得!
但是喬公是江東大富戶,喬家姐妹又美貌,所獲寵愛長久,因此,大喬在一應妾室之中,算是地位極高的。
小喬匆匆的進了府,找到姐姐,道:“阿姐……”
她是想來安慰她的,可是第一步先給哭了。若是孫策出事,大喬就守寡了,在她這還不到二十的年紀裡,連一子半女都沒的傍身,就要守着。妻守着,哪怕沒子女,還有妻的身份在,沒人敢小待。可是妾不同,真的要守了寡,只能慢慢凋零枯萎。
姐妹先是一通啜泣,小喬道:“境況如何?可能將主公接回來?!”
大喬搖首,道:“不知,我也不敢問,此事,全在前朝文武身上,老夫人和仲謀決斷,我哪裡敢問?!”
她拉住小喬的手,道:“你與公瑾感情篤深,可否寫信問他近況,我甚憂心!”
“好。”小喬道:“家姐切不可太過悲傷,還需好好侍奉老夫人和夫人。”
大喬眼睛都是腫的,點了點頭。
小喬不敢久留,道:“一有消息,我會遞給家姐,切勿憂心過度,以至傷懷!”
大喬起身送她,見她走了,往回走,正巧碰上孫權。
孫權遠遠站立,並不靠近,大喬忍不住,見無人,泣道:“……仲謀,伯符他,請仲謀務必救回伯符……”
大喬是很得寵的,私下與孫策感情甚深,只是叫孫策的字,卻是不符合規矩了。
孫權也未糾正,也不看她,只是行了一禮,道:“嫂嫂放心,權定竭力接回兄長!不惜一切代價!”
大喬紅着眼睛,朝他福了一禮,退到一邊,讓他先過去了。
她身邊侍女小聲道:“……將軍素來最看重權公子,人之所倚者,皆是父母兄弟親族也,權公子定能接回主公,如夫人切不可再擔心了。仔細傷身,將軍便是回來瞧見,也會心疼。”
大喬點首,匆匆的去服侍孫太夫人了。
喬家家世雖不是大士族,但家底極厚,大喬小喬都是詩書禮義教育長大,就是身邊的侍女也是自小通文墨的,家學教養,樣樣不差!
剛至院中,還未進內室,早看見兩邊女侍者執銳器而分列兩旁,大喬便知是孫尚香來了。
走進去,果然聽見她在極力爭辯,各種氣急敗壞的聲音據理力爭,然後兩邊都有勸的,還有孫夫人也在勸。大喬忙走了進去,忙也勸。衆人說切莫任性行事,不要氣壞了老夫人。
孫尚香卻氣哭了,力說不過衆人,流淚道:“……指望那些文武,想要救回兄長,何其難也?!我若不去,兄長恐再不能回矣,母親捨得幾位嫂嫂都守寡嗎?!”
這一說,孫夫人與大喬等人都哭了。
孫尚香如今不過十來歲出頭,卻一身戎裝,自小不是那種只養在深閨中的人,性情與孫策如出一轍。心中也是有豪氣的,只是被女子之身所限,加之吳越等地,對女子略有些嚴苛,她也只能做到拿武當耍事,而不能真正的進軍營領武的。
孫太夫人氣道:“……你要怎麼去?!你一介女流,去了是找死!你可知,人可殺,不可辱啊,若你出了事,叫你兄長情何以堪?!叫我江東上下顏面丟盡嗎?!”
孫尚香哭道:“我爲江東出力而爭,便是死,便是受辱,也死的有尊嚴,如何就算丟了顏面了?!那徐州還有女兵,難道他們就只顧着顏面,那還能出什麼女兵?!兄長也是一位女將給擒了的!兄長之事,只以軍事,不足矣。需得刺客同行,我一女子,才更令人不備,接近了兄長,帶着人將之救出,便是死也值了,母親卻只說怕我丟盡顏面……只依賴於文武,早晚要被陷。那些文人,最喜講什麼忍辱負重,有個屁用!若此時不救出,此生都未必能救得出了,母親可知後果……”
這話,差點就說是孫權等文臣了。
孫尚香與孫權年歲相差不大,卻十分不相合。孫權內斂擅文謀,孫尚香卻以直勇而稱,與孫策性情相似。這兩兄妹之間,其實差不多的年紀,衝突爭辯極多。
她不贊同孫權等文臣的處理方法,所以鬧着要帶着刺客渡江遣入徐州去,以伺行動!
孫太夫人簡直氣的夠嗆,道:“你與你兄長學了個皮像骨不像,你哪裡知道戰場如殺場,又如何知道厲害。已經陷進去你兄長,你再出事,可想過後果?!此事自有江東上下操心,你不許離開……來人,看着她!不許叫她再出府一步!”
這是準備看着她了。
孫尚香臉色都變了,哭道:“母親是女人,都瞧不起女人,我知道仲謀也是,我雖是她妹妹,兄長不反對我弄武,他卻不贊同。只有兄長和徐州以爲女子也可強兵。我也是孫姓人,非外人也,如何就不能擔這等任務?!我倒要看看,他們可能救回兄長……倘救不回,江東上下羞煞人也,屆時天下嘲笑輸於女子之手,恐惹人笑。堂堂江東諸才俊,不敵徐州一位女將,羞煞人也!”
孫太夫人差點氣的七竅昇天,拍着牀板怒道:“……你,你!如此忤逆……”
母女二人大吵一架,孫尚香一心想帶着人往去救孫策,用的當然是暗探一類的方法。然而,孫太夫人自然不可能同意!
不歡而散,結果就是孫尚香被關起來了!
人一走,孫太夫人氣的落淚,道:“又是一個孽障,與伯符性情一模一樣!都是直而不迂,叫老身心力交瘁!”
結果大喬上前跪下了,伏在地上不起!
孫太夫人現在最怕的就是有人懟到臉上來,一見此,就是眉頭倒豎,道:“你又作什麼妖?!”
大喬泣道:“……妾身卑賤之軀也,願自請去主公處服侍照顧主公,以寬其心。妾身並不畏死,若有不妥,立自行了斷,絕不叫主公爲難,絕不會叫江東上下丟臉,求太夫人成全!”
孫夫人道:“妹妹要去,我就更要去了……”
“夫人尊貴之體,是宗婦也,豈能去徐州受屈?!”大喬道:“妾身卻是浦草,便是死了,也不惜。願自請去照顧將軍。勸他保全性命。等待歸時!”
孫太夫人道:“你可知道,此去,可能再不能回……”
“妾身知之,並不惜死也,”大喬道。
孫尚香是孫氏血脈,她去不妥。她去了要是受了辱,出了事,整個孫氏上下的顏面全部丟盡了。可是大喬不一樣,再有名於外,也不過是個妾室。一個妾室,便是出了事,也無傷大雅。
孫太夫人並沒有當下做決斷,她頭疼的道:“……讓我想一想,讓我想一想……”
如若孫策真的不能再回來,而江東力戰就是不能贏的話。整個江東就得俯首……她隱隱的心裡是想要有人去的,畢竟孫策是江東之主啊,怎麼能身邊沒有自己人照料?!
她只是出了一個想法,大喬卻主動求去了。
孫太夫人看了一眼其它妾室,沒有一個吭聲的,心裡隱隱的倒有些讚歎幾聲大喬的勇氣與志氣。
孫策爲人質,若是派去什麼兵,將之類的,肯定不會叫放到孫策身邊,可是一個服侍他的女子,無傷大雅,想必徐州也會成全,同意。
如果是這樣,她作爲母親也能放心。
她的兒子不能在那邊連生活都沒人照料。
大喬是信得過的自己人,若是不同意去,徐州隨便派個什麼人與他,孫策便是連個能說知心話的人都沒有……一朝英雄,折腰於此,如同坐牢。
孫太夫人其實更怕的是徐州要提出兩方聯姻,倘若戰敗,徐州把什麼人嫁給孫策爲妾,那可真是食不安,寢不安了……
孫太夫人叫大喬近前來,拍拍她的手,道:“你是好女!”
大喬感恩伏地!
等所有人都退下以後,孫夫人紅着眼睛道:“母親要遣大喬去嗎?!”
“倘若戰敗,非去不可……”孫太夫人道:“不能叫伯符身邊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啊,他那樣的個性,會憋死的!”
孫夫人點首,倘若戰敗,恐怕要接回孫策都無有時日了,一想到此處,就是一陣難受。
外面侍女來稟,說是孫權與孫尚香吵起來了!
孫太夫人頭都炸了,道:“又吵什麼?!亂糟糟的。”
孫夫人叫她歇着,說自己去勸開。
孫太夫人躺回去,卻蹙着眉頭,喃喃道:“……永無寧日了……”
孫夫人忙去了孫尚香處,原來她雖被關了,但還是叫人把孫權叫來,兄妹二人大吵一架。
孫尚香是吵着要他把自己放了,偷偷的瞞着太夫人,自己帶人潛入徐州去,若可成事,便無需兵力。
孫權說她天真,不肯。
孫尚香氣急之處,就破口大罵,說他文人忍耐手段,必要失敗,然後說到氣急處,難免又氣急口無遮攔,連盼着孫策別回,好自主江東的話都放出來了!
她這話一出,孫權就扇了她一耳光!
這下可炸了鍋,孫尚香拿刀拿劍的要打他,兄妹二人恨不得動起手來!
其實這兄妹從小就不怎麼對付,孫策在時,有這珠玉在前,孫尚香是不服孫權的,她的崇拜對象是孫策。如今孫策尚在,她的日子過的極爲瀟灑,天天不是練女兵,就是跑出去打獵遊街。
孫權是不同意的,只是孫策卻極爲欣賞,公開的說過,孫氏子弟,不管男子女子,都沒一個是慫包!
所以可想而知,孫尚香事事模仿孫策,視孫策如兄長,更爲想成爲的人,可見她心裡也是有志向的。
可是孫權不同。孫策與他比起來,更多了豁達,和英豪,這一點,孫權也是不及的。
史上孫策死後,其實孫尚香的日子雖富貴,卻再不及現在的灑脫和豁達,後來更是淪爲工具,成爲與劉備聯姻的籌碼!
孫權信奉聯姻這種東西,孫策卻哧之以鼻,孫尚香就更是了。
她性格無比剛烈,與孫策如出一轍。
這認知的矛盾也是再所難免的。
孫夫人進去了,兄妹二人相互仇視着,雖都停了手,可都很委屈。
孫權忍着怒道:“兩兵交戰,非同兒戲!你憑着這點身手,這點人就想完成軍隊都完成不了的任務?!你可知風險,倘若兄長知曉遣了你去,豈能不怨我無人可用,無計可施,江東兵者數十萬,卻只能任用一女子?!”
孫尚香道:“你就是瞧不起女子!那徐州女公子也爲女子,照樣把江東打的無有還手之力!”
孫權卻說出一句評價至極的話,道:“她非爲女子,而爲英雄。”
這樣的人早非能用尋常女子來概括了。
孫權欣賞英雄,未必因性別而完全否定的。他否定的只是她孫尚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