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城中的曹軍,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因爲那一瞬的壯麗,實在來的太迅猛。內城當中,萬人衆目睽睽之下,突然間四處火起,一團團的火焰在夜色中瑰麗地炸裂開來。從屋角,從檐下,從府庫,從營帳間,從街道間……到處火球滾動,到處火焰升騰,匯聚起來,直衝霄漢。似乎整個內城,在陳宮揮手的那一瞬,就被整個兒點燃了。
漢代城池,樓臺亭閣大都是木製,一把大火起來,撲無可撲,救無可救。直到這一刻,曹操才完全明白破悉了陳宮的計策:他以引軍入甕之計爲餌,行金蟬脫殼之實。而在這兩計當中,他還牢牢抓住了軍情的破綻,一把火讓曹軍不僅功敗垂成,還燒曹軍完全一個措手不及。
曹操堅信,這一計策絕非陳宮臨時起意。印象當中,陳宮雖然智略不凡、料局深遠,但如這般環環相扣又不遺餘力抓住一切機會打擊對手的毒辣計策,斷然不是陳宮的風格。也不可能是他在入泰山城之後纔想出來的。畢竟,這一計當中,透露出了太多那位漢室天子的影子。
可惜,現在想通這些也沒什麼用了。入眼之處,萬千火光同時閃動,而且皆閃在屋角檐間等不易關防之處,原本漆黑一團的內城到處都是光芒,那麼的顯眼,那麼的刺目。
水火無情!
在這個時代,火是一種最可怕的東西。三百年前阿房宮,楚人一炬,化爲灰燼;美幻美倫的西漢王宮,赤眉縱火,變作飛灰;三十年前董卓大亂,火燒雒陽城外面百里,又自將兵燒南北宮,宗廟,府庫,民家,雒陽城只餘一片斷壁殘垣。
所以,當此刻泰山城中大火剛現的時候,曹操便覺身子一頓,幾乎一口血噴出來:“完了!”
濃煙翻滾,烈焰升騰,內城之中已是大亂。火光之下,曹軍有的四散奔逃,有的亂呼亂叫,有的組織救火,有的防範敵軍,更有的不衝向着火之處。反衝破向那些嚴禁進入的民居,他們在乘火打劫!部隊完全失去了建制,指揮開始混亂,終於,無可避免的,形成了軍驚!
對於軍驚,沒有誰比曹操更爲熟悉。事實上,這也是曹操最擔憂的一種狀況。不管曹操如何說,他手下這些兵士失去了漢室官軍的身份後,那曾經名正言順帶來的穩固感就被摧毀,兵士們開始變得乖張、變得暴戾,曹操無法阻止,只能縱容他們的殺戮。
雖然,這樣做的確使得兵士的戰鬥力有所提升,但副作用就是一旦遇到這種非常狀況,軍隊裡的兵士立刻就會屈從於本能。過度的緊張讓不明真相的他們盲目亂砍亂殺,造成軍隊大亂。
不過,這一夜,曹操終究不會被軍驚所擊垮。泰山城兩側,還各有一萬大軍繞城追擊。此刻見城中一片大火,當即衝將入城前來營救曹操。只可惜,曹軍軍心已亂,各自爲戰。縱然再優秀的將領,也只能選擇壯士斷腕手段,將手中的兵器對準自己昔日的袍澤:“殺!”
夏侯淵帶着精銳的一千虎豹騎,眨眼間已衝開一道口子。來到西城城門之處,揪住黑衣黑甲且毛髮燎焦的史渙,大聲喝問道:“主公呢,主公去了何處?!”
身爲曹操中軍校尉的史渙此時幾乎傻了,他望着內城中的大火,怔怔的站着,夏侯淵一拉之下,竟差點將他扯倒。隨後猛然反應過來,纔回憶着向夏侯淵回道:“主公令我等在此壓陣,他已率虎衛營平亂去了。”
夏侯淵登時就急了:“都什麼時候了,還平什麼亂!”再度擡頭尋找,奔馳數時,只見前方民居之前,曹操正拔劍怒喝:“全軍聽令,放下手中財物,我等此番只爲破城,不可損傷民心!”
夏侯淵終於看清,原來在曹操面前,一隊曹軍兵士身上正帶着各種器皿珠玉,顯然是趁軍驚之際劫掠起了泰山城中的大戶。在這些兵士當中,于禁正組織好了一隊方陣,緩慢卻有效地殺戮震驚着軍心。
“放你孃的屁,老子就是匪,就是爲了快活,誰敢擋我們,我們就跟誰拼了!”一名分明穿着下層將官的曹軍,這一刻完全瘋了,竟公然杵逆起曹操的命令。
更可怕的是,他的這種說法,還得到了身後更多瘋狂兵士的響應!
這一刻,夏侯淵分明看到曹操臉上那一抹不知是痛恨還是憤怒的神情,他猛然高高揮落手中的倚天劍,一劍砍下了那曹軍軍官的首級。
可就在那一刻,曹操面前的一片民居被大火燒垮,一根巨大的着火橫樑,正迎着曹操的身軀狠狠砸落了下去。曹操也算一員戰將,倉促之間扭動了一下身子,只讓橫樑砸倒了躲閃不及的戰馬。
可縱然如此,今夜卻非曹軍的幸運夜,曹操還是被那橫樑死死壓住了大腿。那一聲淒厲的慘嚎,瞬間呼喊出口。也就是這一瞬,一名紅着眼珠子的曹兵,看到了掙脫不得的曹操,手中的環首刀高高舉起!
“賊子爾敢!”夏侯淵這一瞬眼珠子也驀然紅了起來,天下可無他夏侯淵,但決然不能讓曹操死在自軍混殺當中。驚怒之間,他當即掣下了後背上的鐵胎寶弓。
可未待夏侯淵一箭流星,那名兵士便忽然飛昇了起來,再猛然向下望去,只見典韋目眥欲裂,手中雙鐵戟分明擺出了一個交叉的十字。再之後,那兵士先中夏侯淵一箭,接着當即被等在他身下的典韋雙戟絞殺,內臟斷肢濺落了一地。
就在典韋隨即起身要救曹操的時候,一人又忽然現身,甕聲甕氣說道:“好漢子,有些本事兒。”話音剛落,那魁梧身軀絲毫不亞於典韋的壯漢,一腳勾在了那着火的橫樑之上。數丈長、小兒合抱的橫樑忽然就被那人勾了起來。
接着,那人也不含糊,揮出一拳正中橫樑中心。只聽咔嚓一聲。那橫樑竟被那人單憑血肉之力砸成了兩段兒。這時也攙扶起斷腿曹操的典韋,看着這人在火光中的英姿,不由也回了一句:“許褚,你也不賴!”
直到這時,夏侯淵才堪堪趕到了曹操身前。一見狼狽不堪的曹操,眼淚差點流了下來:“孟德,這個仇我們一定要報!”
可這個時候,一直氣怒不已的曹操,卻好像不認識眼前衆人一般。就在典韋的攙扶下,靜靜看着火光下的大火。忽然之間,他習慣性地一捋已燒焦的鬍鬚,竟自嘲地笑了。
“孟德,你怎麼了?勝敗乃兵家常事,什麼大風大浪我們沒有闖過,你……”夏侯淵慌了,急忙下馬想看看曹操怎麼了。
但曹操卻是真心笑了,揮揮手便打落了夏侯淵也想要來攙扶的手:“無事,我只是沒有想到,我們那位少年天子,竟然這般有膽有識。縱然嘴上全說着爲民請命的話,可該下狠心的時候,心腸卻一點都不軟!”
“那小子如此人性乖張,必然大失民心,從此之後,我倒要看看他究竟還如何自吹自擂,保護住那臉上的僞善面妝!”還不知曹操究竟是真瘋還是假傻,夏侯淵先穩住曹操的心性,全由着曹操的意思接話。
可曹操卻微微搖了搖頭:“妙才,你錯了。民心這種東西,從來不是這麼狹隘的。暴秦不得民心,最終還不是一統六國,實現千古偉業?高祖劉邦起初也說爲民請命,可四方征戰當中,他又何嘗沒屠城殺降?所謂民心,不過在盛世治理纔會有的東西,在亂世當中,更相信的,還是鐵與血!”
“這?……”曹操這番話太過玄奧,也太破碎夏侯淵的認知。一時之間,他竟不知該說些什麼:“可板上釘釘的事,泰山城的百姓難道還會心向漢室?”
曹操很痛苦地一笑:“自然會……因爲,沒有人看到是漢軍縱火焚城。反而我等兵士劫掠,卻真真切切讓百姓看在了眼裡。”
夏侯淵臉色瞬間慘然,他真的沒有想到,事情竟然還可能會這樣:“難道,我們終其一生,就不能扭轉這一事實?”
“自然是有可能的。”曹操這次的笑容,便從容鎮定了許多,甚至還帶上幾分神秘:“只要我們擊敗漢室,歷史,就是勝利者書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