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亮,祖昭又去了醫館,探訪了早先被安排在西里屯打探消息的祖成、祖仲等子弟。
祖成等人自在樹林中遭遇賊人,由令支縣官府接應到縣城之後,便一直留在醫館休息。
祖成、祖仲等人大多有負傷,不過傷勢並不嚴重。與祖昭見面之後,祖成等人無一不是垂頭喪氣,紛紛向祖昭道歉賠罪。他們擅自行動,打草驚蛇,不僅誤了大事,還折了祖包的性命,自然是有許多愧疚。祖昭倒是沒有任何責怪,只是再三勸慰一陣,並詢問各人傷勢狀況,安排這幾日陸續返回徐無縣的行程。
剛過晌午,徐無縣方向又來了一隊人馬到西里屯。其中不僅有祖家派來增援的十多名子弟,還有文縣尉招募而來的民壯、捕役,合計約有四十餘人。顯然陳縣君對祖昭私下帶大隊人馬越境採取行動,依然是很有不滿,否則也不至於這麼晚纔派文縣尉前來支援,並且還僅僅只是這麼少的人。
昨日夜裡於森林外的廝殺,早早的便在令支縣各地傳開。幾家人熱議,幾家人哭泣。被捕或者被殺的賊寇,大部分皆是本地鄉野的農民,他們的街坊鄰里顯然不曾料到事情會鬧得這麼大,又或者原本是走投無路,期盼着能有前例成功,多少是一個生存下去的希冀。如今,不僅煙消雲散,而且還要忍受似無止境的提心吊膽,生怕會牽扯到自己。
文縣尉在西里屯聽說了傳聞之後,原先還準備在這裡休息一陣,眼下又急匆匆趕往縣城。
到了縣城,跟祖昭等人在館驛裡碰了一面,瞭解清楚昨晚發生之事來龍去脈,隨後有在祖繁、祖陵的陪同之下,趕到縣府去拜訪王縣君,遞交本縣陳縣君的手書。文泰從縣府回來時,已經過了午後,來到祖昭等人暫住的館驛便點了酒席大吃一通。
祖昭等人單單看到這裡,便已知道文縣尉十之八九是在縣府受了氣。別說正是吃飯的時候,縣府縣君居然沒留文縣尉吃飯,而且如此之大的案子一去一回還不到一個時辰,就算不看文縣尉的臉色也猜得出大概。
酒席才吃到一半,沒過多久,田憲神色匆匆快步趕至,進門之後見到文泰和祖昭,連忙的便向文泰一行人賠禮道歉。
“文大人,適才王大人有所言重,還望千萬不要放在心上。”
“哼,姓王的心裡想什麼,難道我還不知?此事在令支縣轄內發生,賊子又多是令支縣刁民,故而此案大破也就是他王大人一個人的功勞,對也不對?”文泰本是粗暴的性子,平日裡他連本縣陳縣君的面子都不給,更何況一個管不着邊兒的鄰縣縣長。此事若無人提,他也只會把怨氣埋在肚子裡,偏偏田憲專程趕過來賠禮道歉,正是讓其找到借題發揮的地方。
一旁默不作聲的祖昭早把事情看得透徹,故而在文泰回來時他沒有多言半句。
田憲一臉尷尬,看了一眼祖昭,又看了看文泰,一時間不知道如何解圍。
祖昭自知田憲無非是想緩和兩縣官府之間的矛盾,只可惜令支縣王縣君的盤算實在有太多可恨可氣的地方,即便要圓合這件事,怕也是不能容易。他個人並不在乎王縣君貪功的意圖,更何況今後還得結交田家,於是在這個時候自然不能不說話。
他沒有去勸說文泰,以文泰的脾氣,這會兒越是勸說越是不吐不快。因此,他轉而過來勸說田憲,說道:“田大人,有勞你專程趕來勸慰,文大人是性情中人,向來直言直語,你且不要放在心上。這樣吧,田大人心情,在下代文大人心領,稍後在下自會加以勸說。若田大人公務繁忙,不如公務爲先。”
田憲知道祖昭的意思,無可奈何嘆了一口氣,頷首道:“祖公子若能通情達理,在下感激不盡。那還有勞祖公子代爲向文大人開解幾句,在下不再叨擾,就此告辭。”
言罷,他又不置可否的看了一眼文泰,轉而退出了館驛大門。
祖昭將其送到馬樁前,雖沒有再多說什麼,不過他的用意也是提點田憲,希望能儘快安排到監牢裡打探消息一事。
回到館驛,祖昭也沒有急着勸慰文泰,只是拿來酒杯與其對飲。
文泰多飲了幾杯後,忍不住便自己叨嘮起來,把適才到縣府會訪王縣君的經過說了一遍。他到縣府之後,王縣君還在酣睡,足足等了半個時辰方纔見上面。他本是奉陳縣君之命,要求帶幾名被俘的賊人返回徐無進行拷審,卻不料王縣君當場翻臉,強調此案是由令支縣查辦,在沒有兩郡郡府官文的前提下,徐無縣無權越境辦案,還說會追究祖傢俬下行事的責任。
祖昭相信文泰的話可能有添油加醋,不過卻不在乎王縣君要追究祖家責任一話,十之八九只是姓王的託詞罷了,若要獨享功績,眼下就不應該把此事鬧大。祖家雖然私藏兵甲,可這些年安安分分,又與許多戍邊將領有所往來,更何況此次浴血破賊本是一次義舉。
他順着文泰的話,簡單勸慰了幾句。只是事已至此,也不能繼續在人家地盤上瞎折騰,唯有先返回徐無縣,再做詳細的打算,或可將此事上報到郡府,再由郡府處置此事。
文泰依舊懊惱,不過也深知無計可施,只能連喝了幾碗悶酒。
午飯罷了,祖昭召集祖陵、祖繁、祖厲等人,議定今日啓程返回徐無。
由於有不少傷重子弟,不便移動。祖昭專門安排了一批子弟留駐此地,一方面隨時打探令支縣府的消息,瞭解此案進展,順便警備勾結胡人之事,另外一方面則也能順帶照料受傷子弟的養治。待到傷愈後,這些子弟則可以陸續自行返回徐無。
下午時,祖昭便帶領衆子弟先行啓程,祖陵、祖厲等人則留後爲第二批隊伍,主要負責將收繳的兵甲、馬匹一併運回。令支縣府雖然拘押了所有賊人,但卻沒有來得及清算戰利品,祖家等人自然而然把這些戰利品跟本家的兵甲放在一塊,有不得令支縣府還會強徵。
文泰等人則跟祖昭一道回往徐無,既然此處多留無益,回去之後也只能如實回答。
回到徐無,已是臨近傍晚,夕陽西沉,天邊是乾燥的一片燒紅色。
文泰和祖繁先行回縣城,往縣府去覆命。張遠、張預兩兄弟也在徐無官道上分別,臨行前,祖昭對安陽亭遊俠兒的仗義相助感激不盡,並承諾過幾日必會設宴相請,用以答謝。罷了,祖昭帶着本族子弟自行返回北郭亭。
有幾名子弟快馬走在前面,要比大隊人馬更早抵達祖家莊,早早將一應事情做了交代。
後院馬場大門外,聚集了許多族中親從,有老人,有婦女,也有一些莊上的僕從。這些人似乎是來迎接,但從他們的神情中卻看不到任何歡欣鼓舞,相反是多了一份擔憂和緊張。家中男丁前往異地討賊,出發之前少不了感到英勇、驕傲,無不是舉家響應號召,可歸來時難免別有所念,任誰都不希望有陣亡者出現,更不希望陣亡者當中有自家家人。
看着身披鐵甲、內襯白衣的一衆祖家兒郎出現,沉悶的人羣中總算有了一些反應。
祖昭等人幾乎沒有更換衣裳,該染血的地方還是染着血,皮肉小傷也未及包紮,馬戟上仍然殘留着醒目的血斑。看到這一幕,許多人都不難猜想昨日一戰的險惡。祖昭一馬當先,抵達大門前時,那些於大門口等候的親從紛紛上前問候,關切至心,引人感動。他很清楚這些親從是希望自己透露陣亡子弟的名字,自己卻沒有多言半句,只是在客氣頷首回禮後,駕馬進了後院馬場。
在幾個僕從幫助下,祖昭下了馬,解了鐵甲。
祖湛和幾位叔伯這會兒就站在後院門廊上等候,衆人無不是肅穆的神色。
祖昭三步並作兩步趕了過去,向幾位叔伯施禮。大家都很熱情的拍了拍祖昭肩膀,對此次破賊而還深感讚許,不管怎麼說,雖說與原先計劃有所出入,而且也的的確確折了一些族中子弟性命,但以此微弱的傷亡取得勝利,絕對可以算得上是大獲全勝。
待到衆叔伯說完話,祖湛這才迎接上前,向祖昭行禮道:“弟恭喜大公子凱旋。阿公這會兒還在中堂上。早先陳縣君是來過的,本是要等到大公子回來見上面後再走,後來縣府來人,說是郡府那邊有消息,這才先走了一步。”
祖昭點了點頭,他沒有追問郡府那邊的消息是什麼,這便跟着祖湛前往中堂。幾位叔伯也都陪同在側。
中堂大殿上,族中三老和幾位祖父輩的老人皆已到場,公孫治、淳于沛二人業在旁側。祖舉威嚴的端坐在首席上。
祖昭脫履入殿,向幾位長老一一行禮,之後方纔又向祖父行禮。
祖舉神色看上去有幾分疲倦,縱然保持着一副威儀,卻也有難掩的龍鍾之態。他緩緩吁了一口氣,不帶情緒的說道:“昭兒,安然回來就好。此次大破羣賊,着實算是報仇雪恨,只是將兵在外,首要講究的是一個規矩。你壞了規矩,擅自行動,若有閃失,你豈能擔得起這等責任?”話到後半部分,他漸漸有所加強語氣。
不過畢竟祖昭此次沒有造成太嚴重的損失,之所以還要出言責怪,一方面是希望孫兒有所領悟,另一方面還是以爲如果祖昭按照既定計劃,與調派相助的官兵同去,其結果肯定會比現在要更好一些。最不濟,在事後也能好做一些文章,多少爲祖家博取幾分勇武名譽。如今私下擅自行動,失了官府支持,其結果便是讓令支縣本地官府百般刁難,豈不是得不償失?
祖昭面露愧意,沉聲說道:“此次之事,孫兒本不願過多辯解。只是昨日事急有因,孫兒不得不臨時應變。罪過之處,孫兒願一力承擔。”
祖家畢竟是軍戎世家,向來推崇光明磊落。縱然此次祖昭擅自行動有所失察,但好在一夜之間便徹底擊破數量衆多的賊寇,這會兒又是表現出敢作敢當的一面。結合以往祖昭知書達理的形象,也沒有什麼好再多責怪的地方。
再次嘆了一口氣,祖舉說道:“昭兒你能敢作敢爲,果然是一個男子漢。此事就罷了。族中子弟可有傷亡?”
祖昭面色漸顯嚴峻,正聲說道:“重傷者十三人,輕傷者二十二人,連同阿包在內,共有十七人不幸身故,本族子弟十人,安陽亭相助的兄弟五人,還有二人是令支縣捕役。”
祖舉深深吸了一口氣,神色百感交集,此次祖家出人過百,卻有十分之一的折損,不得不說這是一次嚴重的傷亡代價。不過他沒有太多糾結,自己年輕時追隨大軍出入多地邊疆與胡人、賊寇作戰,所見更慘重的傷亡多不勝數。戰場本無情,就算孫武在世也難保沒有損傷。
惆悵了片刻後,他微微點了點頭,鄭重說道:“無論是本家子弟還是安陽亭的朋友,皆以厚恤撫之。過幾日選好日子,爲所有犧牲的祖家勇士隆重大葬。”
祖昭點頭應道:“是,孫兒一定辦好此事,以慰兄弟們在天之靈。”
聊罷此事,祖舉忽然又問道:“聽說,昨日夜裡還遇到了衆多胡賊?”
祖昭答道:“是的,少數也有四五十人,並且這些胡賊在被擊潰撤逃時,邊境外還有疑似另外前來接應的胡賊。不難想象,胡人如此精心準備,必是有其他陰謀所圖。”
在場衆叔伯和長老不由交頭接耳議論起來,無不認爲此事詭異之處。公孫治和淳于沛交換眼色,倒是沒多說什麼。
頓了頓之後,祖昭更換一下語氣,又說道:“孫兒本已將此事向令支縣縣君點明,希望令支縣府深究此事。只是令支縣王縣君是一個貪功自私之人,不僅不聽孫兒之見,堅持認定此案皆是尋常毛賊,並且還試圖篡改事實,爲他個人謀取功利。”
祖舉面色驟然不悅,冷聲道:“哼,王嚴這人本就是一個昏庸小人,此案落在他手裡,少不了要耍*詐。”
祖昭一副深思之態,除了嘆息,沒有接話。
祖舉忿然又道:“此事我絕不會讓王嚴那小人肆意而爲,待到稟告到郡府時,定然要就此事好好辨上一辨,縱然鬧上州府也在所不惜。倒要看看劉使君給不給老夫一份薄面。”
祖昭自知祖父跟州郡官僚都有交情,他雖然擔心此事鬧大會讓祖家蒙上一些負名,不過想來只要有本縣縣君和本州府君一起俱保,諒王嚴也不敢胡亂生事。畢竟此事有理有據,人證物證皆在,外面風聲也亦如是,再想弄虛作假不至於睜着眼睛說瞎話!
這時,公孫治也開口說道:“此事箇中原委,老朽亦可爲祖將軍作證。屆時哪怕請動公孫太守出面,也未嘗不可。”
祖舉笑着感激道:“有公孫先生這般話,此事必能撥亂反正。”
從中堂大殿上退出來後,祖昭又去後院接應祖陵、祖厲等人的隊伍。
祖陵、祖厲等人要比祖昭稍慢一程,快到天黑時方纔回來。所押物資一應俱全,包括本家受傷的馬匹,還連帶把繳獲的胡馬也牽了回來。祖昭在後院招呼衆子弟將兵甲器械全部清洗完畢,連夜歸置到倉庫中妥善藏辦好。交代完後院,他又去廚房吩咐明日大設宴席,款待昨日出征討賊的衆子弟。
自至入夜,一應事物全部交代下去,祖昭這才返回內院準備用晚膳。
剛從長廊上走下來,他忽然看到不遠處的小石亭下站着一襲身影,卻是胡女古麗娜爾。
古麗娜爾長長的頭髮披灑在肩膀上,額前用一束繩帶繫了一個簡易髮箍攏住劉海。一輪月光落下,她的輪廓顯得冰冷而又落寞。起初在看到祖昭出現時,她的眼神中有許多幽怨甚至生氣,但是隨着祖昭走近,又看到對方內襯白衣多染鮮血,脖頸處還有一道觸目驚心的傷痕,不禁中又慢慢垂下頭,傷感之意躍然紙上。
祖昭來到石亭前,問道:“你在這裡,有事麼?”
古麗娜爾沒有擡頭看祖昭,她顯得很猶豫,許久之後,茫然的轉身離去。
祖昭望着胡女孤獨又清冷的背影,無可奈何的搖了搖頭,漸生同情。
【春節到,春節到,各位讀者大大新春快樂。希望新的一年,各位讀者大大能心想事成,閤家團圓。我也希望我個人一切都能順順利利。呵呵,呵呵,覥顏向讀者大大討一個紅包彩頭,感激不盡!】
【最近看完杜琪峰的《一個字頭的誕生》,是一個題材受限的作品,恐怕不太好找,但的確是一部好電影。春節期間讀者大大閒暇之餘可以找來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