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寒風吹得人臉頰生疼,不過立在城樓上的劉備,卻彷彿毫無所覺。鄴城城外的平原上,一片蕭瑟的景象,漳河水尚未結冰,但因冬季枯水,水位降得很低,露出參差不齊的河岸,以及岸邊枯黃的雜草。
想到匆匆離開鄴城的袁譚,劉備面無表情的臉龐上,也不禁微微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當初自己放棄鄴城主動前往黎陽,從袁譚手中弄到了大量的軍械糧秣,甚至還有一萬餘精兵,將袁譚哄的團團轉。恐怕那時袁譚一定沒有想到,黎陽這麼快就被曹軍攻破。
黎陽距離鄴城實在太近,聽聞黎陽已失,曹軍不日就將攻至葉城,袁譚害怕了,他甚至來不及詢問劉備爲何這麼快就丟了黎陽,在劉備率領“殘兵敗將”入城的第二天,便率領部下慌忙離開鄴城,要去討伐袁尚。因走的實在太過匆忙,不得不給劉備留下了許多來不及運走的糧草輜重。
在袁譚離開不久,率部斷後的關羽便帶領萬餘精銳進了鄴城,若是袁譚看到,只怕會驚掉下巴。
據說黎陽之戰打的頗爲慘烈,至少劉備在給袁譚的信中是這麼說的,而且在守衛黎陽的一個多月裡,劉備獅子大開口,不但又徵募了數千精壯,還向袁譚索要了近千匹戰馬和百餘萬支箭矢。若非辛評阻攔,恐怕還要給黎陽前線送去一批硬弩。
實際上劉備在黎陽一戰中損失並不是很大。雖然最終還是丟了黎陽,但若不是劉備主動放棄,再堅守一兩個月也能做到。彼時曹軍是否還會圍攻下去,還很難說,畢竟荊州軍兵分三路北上的消息,也傳到了劉備這裡。
之所以放棄黎陽,是因爲劉備看的很清楚,劉琮斷然不會坐視自己被曹****的無立足之地,荊州軍北上正是爲了威脅許都,若是能順手打劫的話,劉琮也絕不會和曹操客氣。在這種情況下曹操即便拿下黎陽,遲早也得退兵。因此在沮授的建議下,劉備先是以守衛黎陽的藉口向袁譚大索好處,然後主動放棄黎陽嚇走了袁譚,不費吹灰之力便再度坐擁鄴城。
只要能熬到曹操不得不回師,自己就算是有了立足之地,彼時坐觀二袁相爭,待其兩敗俱傷之時再果斷出兵,一舉拿下冀、並、幽、青!
想到這裡,劉備不禁轉頭看了眼身旁的沮授,更加認爲自己當初請沮授出山的決定非常明智。
自起兵以來的種種經歷,也使得劉備開始意識到,爲何徐州會得而復失,還不是當地的大族如陳宮之流,對自己看不上嗎?仁厚忠義固然可以讓百姓追隨,但那些世家大族卻非常實際,在自己沒有足夠的實力下,要想得到他們的支持何其難也!更何況當初自己也未曾到意識到這一點。
沮授選擇追隨自己,未嘗不是一種投機和賭博,但劉備卻從中看到了之前自己所不足之處,要想在河北之地真正站穩腳跟,發展壯大,還是離不開這些大族的支持。
其實關、張二人,甚至糜竺等人對此都頗有微詞。他們都是寒門出身,天然就對世家大族抱有惡感,然而沮授成爲軍師之後,使得劉備的實力不斷增強,卻是不爭的事實。因此不滿歸不滿,該怎麼辦還得怎麼辦,頂多就是“不經意”地表達一下這種不滿的情緒而已。
在這種情況下,劉備一面安撫從起兵時就跟隨自己的老兄弟和部下,一面不動聲色的加強與世家大族的合作。自從到了河北之後他便經常考慮一個問題,爲什麼曹操和劉琮的勢力會越來越強?如果說曹操有“挾天子而令諸侯”的優勢,並獲得了潁川大族的支持,那麼劉琮呢?
當初在荊州的時間並不長,但劉備現在回想起來,劉琮在南陽搞的那一套,並沒有對當地的世家大族一味打壓,而是通過合作獲得了對方的支持,同時也在不斷的製造新興的世家,而這些新興的世家大族正是他賴以起家的最忠誠的部下。所以劉琮才以次子的身份獲得了劉表的政治遺產。既然劉琮能夠通過這種方式成功,自己又何嘗不行呢?
就在劉備在鄴城躊躇壯志之時,曹操卻在黎陽城內爲是否繼續進攻鄴城而猶豫不定。
雖然攻克了黎陽,但曹操知道劉備並沒有因此大傷元氣,反倒是自己的後院越發不穩,葉城已被荊州軍攻佔,雖然曹仁所部實力猶存,但自葉城至許都再無險可憑,加之黃忠與周瑜兩路人馬正向壽春合圍,廣陵陳宮按兵不動,甚至有傳言臧霸等人與劉備暗中勾結……
從長遠來看,劉備若是在北方立足,則威脅遠甚當下,然而曹操也不可能放任荊州軍東西兩路攻入豫、徐。對於曹仁這一路曹操還算放心,可是壽春卻不可不防,眼下曹軍主力皆在此處,若是丟失壽春,則徐州亦不免受荊州軍威脅,腹地洞開,曹操怎能容忍這樣的事情發生?
對打了勝仗的將軍來說,既然已攻克黎陽,繼續向鄴城進攻就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但曹操卻必須從全局考慮。
在得知袁尚試圖勾結韓遂、馬騰等關中諸將,但被馬騰斬其使者將首級送往許都之後,並沒有讓曹操就此放心,反倒開始擔心劉備與馬騰等人合流。不過在現在的形勢下,關中絕不能再亂,否則四面起火,局勢將愈發難以收拾。穩定關中的重擔,依舊只能交付給鍾繇了。
讓曹操如此猶豫的另一個原因,便是劉琮已得益州,對自己構成的威脅遠比劉備要大。而且以劉備如今的實力就算能將其擊敗,恐怕也很難根除此患。那麼減輕對劉備的壓力,在穩固後方的同時,坐觀劉備與袁譚、袁尚兄弟相爭,未嘗不是解決當下困局的好辦法。
不過這個想法提出來之後,卻遭到荀彧、郭嘉等人的反對,更別說夏侯惇等將領,在他們看來,此時不徹底將劉備擊垮,恐怕將來更爲大患。曹操又何嘗不知?只是他卻不得不考慮,萬一後方有失,會造成多麼巨大的災難。且不說朝堂上還有些人暗中等着看自己失敗,彼時好撲上來狠狠撕咬,就說臧霸等青徐豪強,就讓曹操很不放心。
到了十一月初,得知趙雲率兩萬餘荊州軍正圍攻昆陽,曹操便下令大軍回師,甚至乾脆放棄了黎陽。對於曹軍來說,駐守孤懸河北的黎陽顯然很不明智,而此時壽春守軍也在黃忠和周瑜兩路人馬的進攻下數次告急,所以曹軍自回師的途中,便分爲兩路,主力仍由曹操率領返回許都,另一路兩萬人馬則由建武將軍夏侯惇率領,自潁水直往壽春解圍。
大軍在白馬渡河時,曹操忍不住回首北顧,寒風凜冽,天色陰沉的可怕,正如曹操此時的心情。不過他很快便調整好情緒,對郭嘉說道:“吾固知備非常人也,然荊州劉琮,又何嘗可輕忽?備有袁譚、袁尚二人掣肘,尚能徐徐圖之,然荊州之盛,已無可制也!想當年不過一黃口小兒,不意今日竟成吾之勁敵!”
郭嘉輕咳一聲,對曹操說道:“明公亦不必太過憂慮,以嘉觀之,劉荊州看似強盛,實則亦危機四伏也!”
“哦?奉孝何出此言?”曹操濃眉一挑,對郭嘉問道。
郭嘉稍一思忖對曹操回道:“劉荊州起自南陽,所行之事若非劉景升支持,恐怕早就被人攻擊的體無完膚,後來接任鎮南將軍、荊州牧時,又是事起倉促。及至平江東、交州,到如今取益州,不過數載之間,民不得休養生息,士卒疲憊。新附之地,人心豈能盡收?且不論江東,僅益州之地,就一定有很多人心懷不滿,只是無人振臂一呼而已!”
他雖然沒有明說,但曹操也知道,所謂人心,指的是益州的世家大族和豪強,至於普通百姓,即便不滿又能如何?只是益州大族與劉琮相鬥,顯然是一敗塗地了,以那些傢伙的心態,恐怕很難再生出與劉琮爭鬥的心思。一個弄不好,搭進去的就是整個家族的生死存亡,誰會在絕對劣勢的時候,去跟劉琮叫板呢?
不過郭嘉既然這麼說,想必也是有了對策,曹操捋着鬍鬚問道:“以奉孝之見,令其內部自亂,方爲上策咯?”
“正是!”郭嘉正色點頭道:“如今劉琮跨有益、荊,更兼有揚、交,內部各方勢力豈能全部兼顧?稍有不慎,則必有不平之人。明公有大義在手,正可用之於此!”
不得不說,郭嘉對於劉琮目前的問題看非常精準。
無論劉琮再怎麼妥協,再怎麼與世家大族合作,他麾下的各方勢力實在太多,僅僅從地域上來看,荊州集團、江東集團和益州集團,就是三個大山頭。更別提這三大山頭內部的各種派系了。
曹操想及此處,目光微微一縮,是啊,劉琮擴張的太快,地盤也太大了。正如郭嘉所言,看似強盛,內部其實也潛伏着許多危機。
只是該如何利用這個弱點,曹操一時還拿不定主意。有時候所謂的大義也並非百試百靈的靈丹妙藥,看來要攪動對方內部,還得從長計議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