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道城。
柔和的夕陽斜掛在羣山峻嶺之間,孟達站在夷道城角上,舉目遠望,只見北面的長江上籠罩着一層薄霧,灰濛濛的自西向東橫在那裡,好像沉寂的冬眠大蛇。
低頭俯視,離城數裡外是規模龐大的敵營,旌旗飄展,營盤連綿,逼城下寨,時時刻刻讓他有一種窒息的感覺。
一年以前,他與法正、張鬆等人密謀,忽悠劉璋引劉備入川。在張鬆的安排下,他奉劉璋之命,引三千部曲東下荊州,迎接劉備入蜀。
劉皇叔果然和傳說的一樣,平易近人,求賢若渴,自己這個在劉璋那裡不得志的小角色,卻受到了大名鼎鼎的劉皇叔的盛情相待,僅僅初見之下,便將自己引爲心腹。
劉備入川,便留他做宜都太守,率這三千兵馬駐守此地。
宜都一郡,雖只轄很山、夷道和西陵三縣,丁口不過數萬,地狹而民貧,是一個名符其實的窮鄉僻壤。
但是,就是這麼一個不起眼的窮山惡水之地,卻擁有着三峽天險,是連接荊益間最重要的軍事要地。劉備將這麼一個重要的地方交給自己留守,對自己的這份信任可見一斑。
改換新主,深得信任,益州指曰可下,飛黃騰達近在眼前,孟達一度認爲自己的春天就要到了。
然而,一切的美夢,彷彿在一夜之間,被荊州的突變所打碎。
荊州盡失,關羽隕命,原本垂死掙扎,幾乎要頂不住的劉璋,這個時候卻像打了雞血似的,拼死的頑抗。
劉皇叔跨有荊益的夢想,似乎因這一場突變,就此要破滅,而自己從龍之夢,或許也將因此而毀滅。
孟達的心很痛。
原本,孫權和曹艹的大軍壓境,劉封的四面受敵,讓孟達重新看到了希望,但是,他怎麼也料不到,僅僅在數月時間內,荊州,乃至天下間的局勢又發生了戲劇姓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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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權撤了、曹艹撤了,原本兩個想合起夥來對付劉封的諸侯,現在轉眼間卻又兵戎相見。
如今,劉封親率大軍,挾着新得荊州,逼退強敵的盛勢逼城而來,孟達的本就焦慮的心情,此刻更爲陰霾所籠罩。
“唉——”
看着城外浩蕩的敵勢,孟達不由自主的搖頭一嘆。
正自感慨之際,只見一騎由敵營而出,飛馬直抵夷道城下,隔着護城河高聲叫道:“荊州陳震,奉鎮南將軍之命,特來求見孟子度將軍。”
兩軍交戰,在這樣一個微妙的時刻,劉封派了陳震忽至,這其中用意,孟達頓時猜到了三分。
猶豫了一下,孟達卻道:“打開城門,請他入城一見吧。”
吩咐過後,孟達下城回往了自己府中。
回到府中後,他很卸下了甲冑,很麻利的換上了一身便服。
此時,同樣儒衣裝束的陳震已經被帶到,尚未入大堂之門,孟達便滿面堆笑的迎了出去,拱手道:“不知孝起兄大駕光臨,有失遠迎,失敬失敬。”
孟達這般態度,儼然是故友重逢,似乎正在發生的戰爭並不存在一樣。
“冒昧討擾子度將軍,還望將軍見諒纔是。”陳震也表現得極客氣。
二人分賓主坐定,客套了幾句後,陳震將一封書信奉上,笑道:“我家劉鎮南久仰子度將軍大名,特有一封親筆書信在此,請將軍過目。”
孟達將那書信接過一看,原本和氣的臉龐,漸漸的便陰鬱了下來。
那是一封招降之書。
“我受劉皇叔重託守此郡,劉將軍的厚受達雖很感激,但若達就此背叛劉皇叔,豈非令天下人視我爲負義之徒。”
“負義”二字,陳震聽着心覺好笑,你孟達若是這麼在乎名聲,當初又何苦背叛劉璋,做這等引狼入室的可惡之事呢。
“將軍此言差矣,將軍以區區三千之衆,死守宜都數月之久,已算是對劉備盡忠。正所謂良禽擇木而棲,識時務者爲俊傑,在這樣一個關鍵的時刻,以將軍的智慧,應該知道如何選擇一位可以依靠一生的良主纔是。”
陳震一席話後,令孟達的猶豫之色褪卻幾分,但眉宇間依舊留有躊躇不決。
陳震移席近前,低聲道:“恕震直言,現今劉備家業已失,益州又久攻不下,銳氣喪盡,將士離心,潰滅只是遲早之事,子度你是聰明人,難道真的願意跟隨劉備一起走向滅亡嗎?”
這一問讓孟達心頭爲之一震,這些事,也正是孟達爲之所擔憂之事。
“再則,就算劉備有反敗爲勝的機會,但子度你不要忘了,關羽跟劉備情同手足,當初關羽在承鄉被圍之時,你這宜都近在咫尺,卻不發一兵相救,這一節,劉備此時不言,也必會記在心中。爲臣者,若爲主上記恨,將來的下場怎麼樣,子度難道想象不到嗎?”
又一番話,像是沾水的鞭子,狠狠的抽擊在孟達的心頭。
這一節,我險些給忘了!
若是如此算來,關羽之死,竟是與我脫不開關係。
可是,當初我宜都也正遭敵進攻,區區三千之兵,既要守宜都,又要分兵相救你關羽,如何能面面俱到。
更何況,誰能知道關羽會敗得那麼快,我就算是想救也救不及呀。
孟達的表情變幻不定,心中諸般的委屈在折磨着他。
陳震卻道:“關羽之死,完全是咎由自取,與子度你沒有半點關係,這一點就算是我家劉鎮南也清楚。只是,劉備身在千里之外,他對荊州變故又能知道多少詳情,在他看來,子度你不救關羽,這卻是不可否認的事實。”
此一言下,孟達的背脊上立時竄起一股徹骨的惡寒,額頭間,幾滴冷汗珠悄然從頭皮間浸出。
明主,亦是梟雄。
何爲梟?
那張仁義的面孔下,究竟有何等狠辣的手段,誰又能真正的知曉。
沒錯,陳震說得一點都沒錯,“不救關羽”這四個字,始終將是一柄利劍,高懸在我的頭頂,某一天,時機成熟,那個梟雄會毫不留情的剪斷懸劍的絲線。
什麼平步青雲,飛黃騰達,最終得到的,終將是血的代價。
“我家劉鎮南,以一己之力,奪荊州,力退孫曹兩大強敵,王者之風,世人皆知,究竟誰纔是真正值得追隨的明主,以子度的見識,應該很清楚。子度,是時候做個抉擇了。”
陳震的語氣,一改先前的客氣,冰冷的腔調,彷彿是在向孟達陳述最後通碟一般。
低眉沉吟,許久之後,孟達奮然起身。
………………………………遠望夷道城,馬謖面帶不解:“主公,恕我愚昧,你因何認定孟達必定會獻城歸降?”
斜陽下,鎧甲反射着昏光炫目的光澤,劉封負手而立,彷彿身披着一件金霞所作的戰甲。
他微微一笑:“孟達之父孟他,當年傾家蕩產賄賂十常侍張讓,買得涼州刺史之職。而劉璋未能重用孟達,他便索姓將益州賣給劉備,以換取功名利祿,他們孟家家風如此,此人必是一個唯利是圖之人。只要能讓他看到足夠的利,歸降我又有何不可。”
這一番解釋,只能說是先射箭,再畫靶,事實上,劉封有這般信心,完全在於他對歷史的熟知。
曾經歷史上的孟達,先背叛劉璋,後背叛劉備,再背叛魏國,反覆無信之名,世所皆知。
他背叛劉璋的理由是不得重用,背叛劉備的原因,則是害怕因關羽之死而被治罪,背叛魏國,則又是因爲受到魏國朝野排擠。
每一次,孟達背叛的理由看似都是因爲受到委屈,不得已而爲之,但在這樣一個信奉“忠義”的時代,僅僅以委屈就三番五次的背叛舊主,這個人,無疑是一個另類。
在劉封看來,驅使孟達屢屢背叛的根本原因,無非一個利字而已。
既然如此,爲了自身的利益,眼下的孟達,又爲何不能背叛劉備,歸順自己呢?
真正的理由,劉封當然無法跟馬謖講,而他表面上編出的那個理由,又顯得很牽強,馬謖聽之,一時間仍是面帶疑色。
正自懷疑間,親兵興沖沖的來報,言是夷道城開,守將孟達單騎隨陳震前來拜見。
一聽這消息,劉封神色震駭,驚喜道:“主公,你真是,真是……”
他想讚歎劉封的洞察人心的本事,匪夷所思,但一時又想不出什麼合適的詞句,來形容他此刻的震驚之情。
劉封呵呵一笑,揮鞭道:“走吧,隨我一起去迎接咱們的入蜀第一功臣去。”
策馬出得轅門,但見一將身不披甲,腰不佩劍,跟隨着陳震並騎而至。
奔至近前,孟達滾鞍下馬,伏地道:“降將孟達,拜見鎮南將軍。”
“子度快快請起。”
劉封忙是上前將他親手扶起,順勢一觀這孟達相貌,但見此人身形偉岸,相貌堂堂,先不論其才華人品如何,單以這儀表姿容而言,絕對是讓人眼前一亮的那一種,那份氣度儀態,竟隱約有幾分孔明之分。
這是一個讓人一見,便有點如沐春風感覺的人。而孟達見到劉封時,心中也在爲這年紀輕輕,卻有着傳奇般經歷的新主感到驚訝。
“我得子度,勝卻千軍萬馬,走,我們帳中好好痛飲一番。”不管孟達爲人如何,但眼下孟達是自己的大功臣,劉封欣喜之下,更沒有理由表達一番禮賢下士之風。
這時,孟達卻拱手道:“達未立寸功,怎敢受主公這般厚愛。承蒙主公厚愛,達無以爲報,達願本部兵馬向西急進,爲主公兵不血刃攻取建平,算是達獻上的歸順之禮。”
建平郡位於宜都郡以西,其下轄巫縣、信陵、姊歸數縣,原本和宜都一樣,都屬於南郡一部分,劉備入蜀之後,先是分南郡數縣爲宜都,接着又分宜都以西數縣爲建平,治所設於巫縣。
劉備之所以把南郡以西這段狹長的地帶,分出了數郡,無非是考慮到此地區連接荊益,戰略位置重要,一旦被斷,則將陷入首尾不能相顧的境地,故才分而治之,作爲保險。
先前諸葛亮聽聞荊州失陷,唯恐兩面受敵,便命從事蔣琬率軍三千東歸回援,屯兵於建平郡,作爲孟達後援,也作爲防止劉封趁機西進的第二道防線。
“主公,子度將軍剛剛歸順,宜都郡人心未穩,正需要子度將軍協助安撫人心,現在就發兵急攻建平,是不是有些倉促了。”馬謖從旁勸道。
劉封能聽出馬謖的意思,他是害怕孟達新降,未知其忠心如何,倘若就此派其領兵西去,萬一其中有詐,豈非縱虎歸山。
孟達確實不可信,劉封壓根也就沒打算真正的重用此人,但依他所見,現下孟達獻計主動請戰,卻未必有假。
原因也不復雜,如果孟達想借機脫身,那他又何必開城投降,多此一舉呢?
到時候身負棄守宜都之罪,又有不救關羽之過,投奔回劉備那裡,豈非自尋死路。
以孟達的聰明,他絕對不會做如此短視之舉。
念及此,劉封欣然道:“好,子度既有此心,那我便再撥你兩千兵馬,命你率五千兵馬,即刻起程奔襲建平,倘若成功,這入蜀第一功非你莫屬!”
………………………………殺了多少人?十個,二十個,還是三十個?
張遼早已經記不清,此刻,他全身都濺滿了鮮血,策馬狂奔,大吼着縱馬上前,手起刀落,將一名堵截的敵騎斬落馬下。
他回頭望去,只見人山人海的吳軍士卒,如飢餓的野獸一般,四面八方的圍來。
遍地都是屍體,白晝般的火光映照下,整個大地如同血池一般,到處是漂浮的頭顱與肢體。
出城前那一刻,八百個兄弟痛飲烈酒,齊呼不破敵軍誓不還的壯烈場面,如今仍歷歷在目。
而現在,八百個跟隨自己多年的兄弟,只剩下了不到三百,餘衆都被吳人的伏擊圈絞碎。
當年的赤壁之戰,張遼並沒有親身參與,對於那個擊敗曹丞相的年輕敵將周瑜,張遼並沒有感受到他有多麼的了不起。
但在今晚,這個輕易識破了曹丞相遺計的美周郎,終於讓張遼感受到了他的可怕之處。
張遼沒有時間去多想,惟一的生路,就是迎着敵人狂殺,趁着敵人尚未完成合圍,突出這埋伏圈。只要突出去,一馬平地,沒人能追得上自己的騎兵。
鮮血飛濺,一馬當先,頃刻間擊碎了前面數層人潮,狂刀左右盤旋,周圍無人敢再近前,但凡進入攻擊範圍,必定是一擊斃命。
此時,幾十名部下尚被吳人重圍包裹,在苦苦的支撐。
張遼縱聲長嘯,,吼聲遠遠的傳了出去,彷彿一頭下山猛虎。他勒馬轉身,再度殺出重圍,咆哮聲中,分開吳人血肉的波浪,摧枯拉朽一般,生生的撕開一道口子。
救下了這數十名部下後,不到三百多騎曹軍騎士,在張遼狂刀的開路下,生生的衝破了吳人的重圍,望着東面合肥城倉皇而去。
土丘之上,藉着耀眼的火光,周瑜親自目睹了張遼左衝右突,威不可擋的衝出自己重圍的情景,不由暗暗嘆道:“張遼如此了得,此戰若不是我親自指揮,後果可想而知。”
感慨之後,那俊美的容顏上,卻很快又爲自信所佔據,他看着遠去的張遼,冷笑道:“戲演得差不多了,不要再追趕,把他們留給凌公績收拾吧,傳我之令,大軍盡起,繞往合肥北門。”
衝破了重圍的張遼,不敢逗留一刻,率領着他那三百殘兵不停的向合肥退去,衝出一里之時,前面忽然出現一隊兵馬。
正自驚駭間,卻發現來軍是自家的旗號,原來是李典所率的一千步軍前來接應。
“文遠,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李典見到張遼這般“慘狀”,已然猜到了八九分,但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
張遼抹了一把臉上的血,喘着粗氣道:“周瑜那廝果然了得,他識破了丞相的計策,早就在營中安排下伏兵,幸虧賊軍無馬,若不然我怎麼能殺出重圍,只可惜,損失了我五百多個精銳弟兄。”
張遼統率騎兵的能力有多強,李典可是深知的,當年兗州之戰時,他們可沒少吃呂布騎兵的虧,以張遼之兇悍,竟是損失這般慘重,李典的心頭頓時涌上一股寒意。
“看來吳人早有準備,咱們速回合肥吧,我只怕吳人還有殲計,趁亂去取合肥卻當如何是好。”
“曼成言之極是,我們快走吧。”
當下二將合兵一處,匆匆忙忙又折返向合肥而去。
合肥城雖臨岸而建,但距離肥水尚有數裡之遙,中間還隔着不少一足之深的小溪小河。
一千步兵和三百騎兵組成的敗軍,一路狂奔不停,轉過一道河彎子,斜月之光下,合肥城就在不遠。
正當衆將剛剛鬆了一口氣時,突然之間,河岸葦叢中傳來一陣暴雷般的喊殺聲,無數早已埋伏在此的吳兵,頃刻間破伏而出,密密麻麻猶如蟻聚一般,將他們圍在了河叉三角地帶。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