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貞問道:“我聞南北宮內外,而今遍佈將軍部曲,此事可有?”
“先前袁司隸攻破南北宮,宮中衛士死傷頗衆,我擔憂宮中會有存不軌之意的中官遺存,所以暫時接管了宮中防衛,……君侯,正如我剛纔所說,我這是爲了勤王,是爲了‘護駕’啊!”
“宮省自有虎賁、羽林諸中郎將,京中亦有執金吾,將軍以外官之身而兵入宮城,縱是爲‘勤王’、‘護駕’,以貞度來,似亦不妥。”
“哈哈哈哈,天下臣民皆漢家之臣,只要存一片忠君之心,何來外官、朝官、宮省官之分啊?就如君侯,雖無朝廷詔書,可爲了‘勤王’,不也統家兵來到了洛陽麼?”
“我今統兵來洛雖是無朝廷詔書,然我之部曲義從皆在城外,卻是未入洛陽一步。……以此看來,我忠君之心似不及將軍,我勤王之意似亦不如將軍急切啊!”
對荀貞的暗諷,董卓只當未聞,哈哈一笑,握住荀貞的手,把他往宮館裡領。
典韋牽着馬,緊隨在後。
董卓聽到典韋的腳步和馬蹄聲響,顧首對典韋說道:“我與君侯入館中敘舊,你不必跟進來了,便就在館外相候就是。”
典韋哪裡肯願?
他常從在荀貞左右,荀貞對董卓的擔憂他是一清二楚,他很明白,荀貞與董卓是很不對付的,眼見着前頭宮館外邊和裡邊盡是披甲持戟的武士,他又怎肯聽董卓的話,讓荀貞獨身入內?
他瞪大眼睛,甕聲回答說道:“我是君侯的親衛,君侯在哪裡,我就在哪裡!”
董卓心道:“好一個猛武的壯士!”轉回頭,笑對荀貞說道,“君侯以爲呢?”
荀貞心道:“我城外有四千義從在,董卓便是忌憚我,他初來京師,斷然也不敢在此處動手。”對典韋點了點頭,輕描淡寫地說道,“阿韋,你便在館外等我。”
“君侯?”
“我與董將軍多年未見,正好趁此機會,在館內敘一敘舊,你留在館外看護坐騎就是。”
“諾!”
荀貞出身潁陰荀氏,乃是高門子弟,現爲潁陰侯、左中郎將,又身份顯貴,最重要的,城東現駐紮有他的四千義從,董卓即使再忌憚荀貞、再想把荀貞這個“隱藏的威脅”給除掉,在他初來乍到的情況下,卻也是定然不敢動手殺人的。
荀貞對此是極有把握的,所以他這次來見董卓,乾脆就不帶衛士從行,只帶了典韋一個人,也是因爲此故,他也絲毫不介意把典韋留在館舍外邊,獨自一人入那“虎狼之穴”。
而荀貞的這份“輕描淡寫”、“從容不迫”,落入到董卓、徐榮等人的眼中,卻使得他們不由不佩服荀貞的膽氣。
徐榮心道:“真是潁川乳虎!”
董卓眼中異彩一現,隨之又是滿臉笑容,哈哈笑着,牽手荀貞拾階入內。
荀貞既然已經表現得膽氣十足了,董卓亦一時梟雄,自不肯落居其後,入到館中、分賓主落座之後,董卓即下令,命守衛在館舍中的衆多甲士、將校退去館外。
一片甲衣、兵器碰撞之聲,響了好一會兒,館舍內的甲士、將校們才全都退了出去。
包括徐榮在內,他也退了出去。
館中只留下了幾個侍女。
董卓舒展腰身,換了個舒服的坐姿,隨意地跪坐在席上,笑對荀貞說道:“整天在營中對着這麼些莽夫軍革,難得透口氣,把他們趕出去,……”指向垂手俯身、伏跪在兩側的侍女們,“換來美婢侍候,卻是別有一番情味也!”
荀貞跪坐在董卓席位的側邊,聞言不語。
董卓自說自話,也不管荀貞搭理他不搭理,順着自家的話題,接着慨嘆一聲,說道:“君侯,我自少從軍,至今爲國家出生入死、征戰疆場已有數十年了,涼州之羌、蜀中之蠻、冀州黃巾、邊章之叛,這幾十年來,我幾乎無月不戰,身上留下的傷創何止百餘!我出身不高,不如君侯名門,可以這麼說,我如今這一生功名,全是由軍功而來。不過大約是因而今我將老之故吧,說來你也許不信,我卻是漸厭軍戰、征討了!……歲月不久、人生如催,君侯,我的感觸,你可明白?”
“將軍乃國家名將,而今何出此言?”
“名將,名將?”董卓嘿然一笑,沉吟片刻,忽然俯身在案几上,看向荀貞,問道,“君侯亦久歷沙場,嫺知兵事,我冒然地問一句:以君侯看來,而今天下,名將當數誰人?”
“左將軍先定黃巾,復破韓遂,論其戰功,本朝罕見,威聲滿天下,當爲今之天下名將第一。”
“‘將者,智、信、仁、勇、嚴也’。皇甫義真雖精兵事,然性子未免太過迂腐,不知變通,難稱‘智’也。以我看來,他難稱‘名將’。”
董卓的這句點評倒是不錯,皇甫嵩的確是戰功赫赫,近朝以來,如單論戰功,沒誰能比得上他,可皇甫嵩的短板卻正是在“不知變通”四字上,他一心要做個漢室的純臣,比如之前,他即使明知董卓懷存野心,卻也不肯接受他侄子皇甫酈的建議,發兵攻殺董卓。
皇甫嵩當時如果接納了皇甫酈的建議,以他麾下的三萬精兵,加上他的軍事才能以及他的威望,還有朝廷的大義,董卓十有**不是他的對手。
董卓一旦敗給他,自也就沒有現在的事兒了。
“朱公當朝宿將,討、潁川、汝南、南陽黃巾,攻無不克,可稱名將。”
“潁川、汝南之戰,如無皇甫義真,朱公偉將敗矣!至討南陽宛城,數月不下,最終雖破其城,卻非是因爲智勇,而是因爲黃巾渠帥之蠢笨無智。何來攻無不克?如何可稱名將?”
“張燕犯河內,朱公統家兵擊退之,如何不能稱爲名將?”
朱公、朱公偉,說的都是朱儁,朱儁,字公偉。
早前,因爲黑山軍的勢力越來越大、張燕侵擾河內,朱儁遂轉遷爲河內太守,在任上,他以“家兵”,也就是類如荀貞部曲的義從私兵擊退過張燕的侵攻。
董卓連連搖頭,說道:“朱公偉所擊退的黑山賊,不過是黑山的散兵遊寇罷了,若是張飛燕親統精銳,進擊河內,以朱公偉之能,河內早就失陷了!”
“盧尚書引天子之兵,圍擊鉅鹿,若非宦官讒言,張角兄弟只能束手就擒。盧尚書既精兵事,又爲河北大儒,文武兼資,可稱名將。”
“說起盧尚書的學問,我是佩服的,但要論用兵,他與朱公偉半斤八兩。”
“左將軍、朱公、盧尚書如都不能被稱爲名將,則以將軍觀之,世上何人可爲名將?”
荀貞嘴上詢問,心中想道:“董卓問我天下何人可爲名將,很明顯,他這是試圖以兵事來壓倒我,只是……,他這個問題豈不是曹孟德問劉玄德天下誰爲英雄的翻版麼?莫不成他想說‘天下名將,唯君侯與卓’?”想到這裡,不等董卓回答,索性直接又往下說道,“難不成將軍以爲,我算的是上天下名將麼?”
董卓哈哈大笑,身往後仰,擺了擺手指,又搖了搖頭,繼而撫須,眼看荀貞,笑道:“君侯固知兵善戰,惜乎年歲尚輕,還未曾有獨當一面,二十年後,君侯或能爲天下名將,現在?卻是尚早啊!”
“那將軍以爲天下何人可稱名將?”
“我從軍數十年,爲國家除暴平亂,罕有敗績,將之五德,我自以爲也皆兼備,如論天下名將……”董卓轉手,伸出手指,指向自己的鼻子,眼中精光射出,問荀貞,“君侯以爲我稱不稱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