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來臨了,彌河口城隍廟的院子裡蟋蟀在低吟。
不遠處的河流比天上的月亮還亮,亮的溫柔,就像一個少女臉上蒙着一層面紗,婉婉有儀,柔媚嬌俏;又像少婦髽髻之間插着一根銀簪子,隨風搖擺,撩騷着夜幕之下的一山、一林、一廟。
城隍廟裡樹木繁多,雜草叢生,院子連着院子,有的院子里人影攢動,有的院子裡吆五喝六,這個神聖的地方一點也不安寧。
巴爺手裡攥着一把香和一根蠟燭,衣兜裡揣着半瓶酒,邁出了他的屋門檻,轉身帶上兩扇門,扭臉看看顧小敏住的屋子,煤油燈的燈光從窗戶上透出來,丫頭瘦小的身影坐在牀沿上,她手裡抓着他的那件破衣衫,像個小大人似的,一針一線地縫着。
“丫頭,關好門,巴爺去上柱香!”巴爺在門口嘹了一嗓子,他的聲音很大,好像是故意說給哪個人聽的。
“唉!”顧小敏應了一聲。門在她進屋後已經插好了,這是她這幾天養成的習慣。
巴爺的大腳步踏着朦朧的夜色直奔後院那間小屋。
“巴爺,您又去上香?”石基路上竄出兩個人影,舉止小心翼翼,聲音矜持。
“梆子,海仔,你們辛苦了。”巴爺嘴裡搭訕着。
“沒辦法,端人家飯碗,就要做人家差事。”
“好吧,順一眼俺的小院子,哪個敢隨便進去,就告訴俺,看看俺老巴怎麼收拾他。”
“是,是。”梆子和海仔互相看了一眼,黑夜裡他們的眼睛裡閃着尷尬與害怕的光。
彌河碼頭誰人不知巴爺有一身功夫?宗大盲還要讓他三分。雖然宗大盲讓他們二人盯着巴爺的一行一動,他們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巴爺的腳步來到了那間小屋門口,往裡探探頭,屋裡黑乎乎的,他從口袋裡抓出洋火“嗶咔”點燃了手裡的蠟燭。推開門,走近那張桌子,擡起一隻手在桌子上“”呼啦”了一下,把另一隻手裡燃燒的蠟燭平放,讓蠟燭油滴在桌子上,把燃燒的蠟燭使勁杵在那一灘蠟燭油上,屋裡瞬間亮堂堂的。
放好蠟燭,巴爺從衣兜裡拿出那半瓶酒放在桌子上,又從懷裡抓出一個令牌,他把令牌在衣服前襟上擦了擦,他心臟顫抖了一下,雙手託着令牌放進了牆上的壁龕裡。
少頃,他把手裡的三根香點燃了,舉着香面對着那個令牌鞠了三個躬,直起身把三根香插進香爐裡。然後他靜靜地站着,蠟燭的光照在他的臉上,一雙剛毅的大眼睛裡閃着蠟燭的光、閃着晶瑩的淚。
窗外的風掃過樹梢,幾片脫離的葉子遲遲不願意離去,掛在枝條之間;高牆外的山上升起一團一團的霧氣,輕盈地縹緲,漸漸遮擋住了夜色;秋蟲在草地裡“唧唧”,枝頭的鳥兒偶爾加上幾聲伴奏,斷斷續續;山下的彌河波瀾滾滾,揚起高高的浪花,撒在城隍廟裡,慼慼瀝瀝像下雨;一片燕子的羽毛在半空飛舞,落在屋檐下,落在窗臺上,爲了記住它曾在這兒住過;殘破的窗紙上映着巴爺惆悵的身影,風從那破損的孔裡鑽進來,輕輕搖晃着蠟燭上的火苗,火苗在牆上跳躍。
巴爺用右手從腰上抓下煙桿,用左手拇指與食指從煙荷包裡捏出一點菸葉,捻成一個小圓球放進煙窩裡,把菸嘴放進嘴裡,彎下頭,把煙窩靠近蠟燭上的火苗,“吧嗒吧嗒”嘴脣,煙窩裡冒出一縷煙,煙裡帶着絲絲火星子。
把菸嘴從嘴巴里抽出來,嘴裡唸叨着:“兄弟們,抽幾口煙吧!”
停了一會兒,他拖着沉重的腳步走近牆角,用一隻手提提褲子,把身體慢慢蹲下去。
一切都靜靜的,只有院裡的風聲,還有遠處的濤聲,還有巴爺嘴裡“吧嗒吧嗒”伴着他唉聲嘆氣,一縷縷煙遮住了他一臉的憂鬱。
突然,巴爺身體抖了一下,他扭了扭頭,警覺地豎起了耳朵,屏住了呼吸。
是一雙穿着布鞋的腳從牆頭落到草地上的聲音,很輕很輕,一般人察覺不到,此人有一定的功夫,身手不錯,他從哪兒來?是敵是友?
眼前的門被人從外面推開了一條縫,門口傳來了腳步聲。
“兄弟,既然來了,就進來吧!”巴爺把煙桿攥在手掌心裡,把身體緊緊貼着牆站好。
“不愧是羅大哥的朋友靈耳焦巴爺。”
“您是什麼人?”巴爺心裡一激靈,來人嘴裡喊出了他的名字。
“俺是羅馮軒的朋友,久聞巴爺大名,今兒冒昧前來打擾,請巴爺原諒。”隨着話音從門外閃進一個人影。
一聽來人報出羅馮軒的名字,巴爺一驚,一喜,很快他眼珠子一轉,來人他不認識,看歲數三十幾歲。
來人向巴爺抱拳弓腰行禮,嘴裡聲音不大:“巴爺,俺姚訾順這廂有禮了,請受俺小輩一拜!”
姚訾順怎麼來到了彌河口城隍廟呢?
顧小敏失蹤讓許家人寢不安席,讓舅老爺懊悔不及,他常常自言自語:“俺不該讓她出去,俺應該阻止她……”
更讓姚訾順和羅一品憂心忡忡,他們多方打聽,瞭解到顧小敏是被幾個乞丐抓去了彌河口。他們也抓了幾個乞丐,從乞丐嘴裡知道了顧小敏的真實去向。
“你到底是誰?怎麼認識羅馮軒?”巴爺狠狠瞪着眼前的姚易順,眼前的年輕人一臉正氣凜然,能夠隻身闖混星子地盤,膽識過人,讓巴爺心裡暗暗欽佩。
姚訾順不慌不忙從懷裡掏出一塊令牌遞到巴爺眼前。
一陣陣觳觫(husu)從巴爺腳趾頭升到了頭頂,他情不禁伸出手去,他又扭臉看看牆上壁龕裡放着的令牌,他把手又收了回去。
姚訾順又往前一步,壓低聲音:“巴爺,今兒,俺是來找一個女孩,聽說女孩在您這兒,她還好嗎?”
“女孩,你說的是那個丫頭!?”巴爺又一驚,眼前人是爲了那個丫頭而來,這麼冒險,不顧及個人生命安全,那個小丫頭來歷不簡單。
“她是我一個朋友的女兒,她更是羅馮軒妻子金珠兒的救命恩人,我們大家都在找她。”
“金珠兒?弟妹?!她人在哪兒?”巴爺張大了嘴巴。
“她就在離着彌河口七十里的沙河街,開了一家一品點心鋪子……”
巴爺與羅馮軒什麼關係呢?他們都是義和團分壇的壇主,曾一起並肩抗擊八國聯軍,當年在天津紫竹林巴爺被英國鬼子的炮彈炸了半死,他與羅馮軒他們失去了聯繫。他是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後來,他流浪到河北固安,在固安又結識了幾個被清政府追殺的義和團成員,他們結伴逃亡山東坊子彌河口,一起在碼頭上打拼……
“奧,挺好,挺好,只要弟妹還活着就挺好的,只是今日的巴爺不是當年的焦巴爺了,身不由己,更不想連累她們,今天英雄來找俺巴爺是想帶走那個丫頭嗎?”
“巴爺,您什麼意思?您不想讓俺帶走她嗎?”姚訾順皺皺眉頭。
“不,也是,這個丫頭你帶不走,也許會因爲這個丫頭連累你們,這個丫頭在俺這兒挺好,這個你放心,俺巴爺準備收她做女兒……”
姚訾順沉默。
“宗大盲的人也在院子裡,您沒看見嗎?”
姚訾順點點頭,喘了口粗氣,說:“看見了,他們往後院去休息了,俺才進來打擾您。俺多問一句,不知巴爺爲什麼身不由己?”
“宗大盲懷疑俺有反水之心,他本想殺了俺,又怕失去人心。畢竟,混星子隊伍裡一多半是俺巴爺的人。”
“是這樣呀,難道巴爺您沒有反水之心嗎?您眼睜睜地看着宗大盲勾結倭寇禍害老百姓嗎?”
聽了姚訾順的話,巴爺眉頭緊蹙,眼前的人真的不簡單,竟然對他焦巴爺瞭如指掌。
“這件事與你們無關,我只想重複一句話,丫頭在我這兒很安全,我會全力保護她周詳。”
“好,話已經說到這兒了,俺相信巴爺……俺明白了,也不想把丫頭帶回去了,這個丫頭在,也許對您巴爺有用,如果這個丫頭突然離去,宗大盲也會藉機找事刁難與您,其他話就不說了,俺走了。”
姚訾順一抱拳,向後退了一步,一轉身,悄然無聲地離去。
巴爺站在屋裡呆呆發愣了半天。
桌上的香燭已經燃燼,巴爺把手裡的煙桿在牆上磕了幾下,抓起牆上壁龕裡的令牌,大搖大擺地邁出了屋子。
第二天,吃過了早飯,巴爺站在屋門口,眯着眼擡起頭看看天空,陽光很好,垂下眼簾,看着在井沿上洗碗的顧小敏,說:“丫頭,出去玩會吧,前面院子裡有花,很好看,再過半個月這花就不見了……”
顧小敏蹲在井沿邊上,她一隻手裡抓着一塊絲瓜秧子,另一隻手裡抓着一個碗,手下是一個盛滿水的大木盆,木盆裡還有兩個碗,兩雙筷子。她的鼻尖上冒着一層細細的汗珠子,她擡起手背抿了抿耷拉在眼簾的一縷長髮,用吃驚的小眼神看着巴爺,膽怯地問:“俺真的可以走出這個小院子嗎?”
巴爺寬厚地笑了笑,點點頭。
一個多星期了,巴爺也沒讓她走出這個小院子,今天巴爺的話讓她很開心。
“可以,但,不要跑遠了,明兒彌河退潮,俺帶你去抓魚,今天不行,今兒漲潮,你不覺得天上似乎有雨點嗎?”
八月份的陽光在彌河口不熱,清爽爽地照在院子裡,一切草與花都溼潤潤的,掛着柔柔的雨水,那不是雨水,那是彌河漲潮時散落的浪花。
牆角上幾棵海棠樹掛滿一簇簇,一蔥蔥粉色的小花,花骨朵與花蕾都很小,遠遠看着像舞女拖着美麗的長衫在輕風裡起舞,幾隻蜜蜂在它們臉上親吻,做最後的告別。
空中的流雲挪着慢悠悠的腳步,像要從天上落下來似的,觸手可及。
顧小敏的腳步踏在院門口的花叢裡,她滿眼都是歡喜。哪個女孩不喜歡花呢?
這時,梆子和海仔從牆根走了過來,他們揣着手,歪着身子上上下下打量着顧小敏。
顧小敏從草叢裡掐了一朵花攥在手心裡,舉到鼻子下聞了聞,擡起眼角,看到兩個黑衣人站在眼前,她的眼睛裡飄過一絲驚恐,她慌忙彎下腰向梆子和海仔鞠躬,嘴裡喊着:“大哥哥好。”
聽到眼前小丫頭的稱呼,海仔的身體猛然站直了,他直愣愣盯着眼前可愛的女孩。
“小丫頭,你叫俺什麼?再叫一遍,好不好啊?”
“大哥哥~”顧小敏擡起頭,用一雙清澈明亮的大眼睛看着海仔的臉,伸伸舌頭舔舔嘴脣說:“您長得特別像連盛哥哥。”
海仔的眼淚在眼眶裡徘徊,他想起了前年被日本鬼子炮彈炸死的母親和妹妹,那年妹妹剛剛十三歲……
“你家是哪兒的?”梆子彎下腰看着顧小敏的眼睛問:“你家裡有什麼人?”
“俺家是坊子碳礦區的,俺家裡,家裡有爹……”
“你娘呢?”
顧小敏垂下了頭,嘴裡喃喃着:“俺娘死了,死了七年了,那年是冬天,很冷……俺剛剛五歲……”兩行淚水順着顧小敏的臉頰滑了下來,滑到了她的下巴頦,“嘩嘩”滴落在她的衣服前襟。
擡起淚眼遙望天際,一片白白的雲從她頭頂飛過,像一個拖着長髮的女子,那女子臉蛋越看越清晰,彷彿母親向她伸着雙手,母親想要她手裡的花?低頭看看手裡的花,她想起了母親曾說:在坊子碳礦區看不到顏色,真想回老家,老家的院子裡有月季花,很美。
想到這兒,顧小敏邁開了小腳步,追着那片雲跑,她一邊跑,嘴裡一邊大喊:“娘……娘……娘,您在哪兒?這兒有好多花,這花都給娘……”
她身後的梆子和海仔已經涕不成聲。
巴爺站在院子的鍋竈前,耳邊傳來顧小敏一聲一聲帶淚的呼喚,他全身顫抖,丫頭的哭聲竟然讓他如此傷心,他心疼這個小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