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煙慢慢融入了彌河,城隍廟四周寧靜了下去,月亮從霧雲之間露了出來。
遠遠看去,潘嫂在自家大門口來來回回踱着步,她的雙手摞在在她的胸前上下拍着,嘴裡絮絮叨叨,也不知她在說什麼?還是在自責自己?
“潘家妹子。”巴爺的一聲呼喚嚇了潘嫂一跳。
她驚詫地瞪大了眼睛,只見巷子那頭走來一個黑色的鐵塔,鐵搭旁邊還走着一個小不點,兩個一大一小的身影被月光照着、拖着,一會拽到了牆上,一會兒落在旁邊的樹上。
“是,是巴爺嗎?你身邊是三丫頭嗎?”潘嫂語氣着急:“這個小丫頭,沒說一聲就跑了,俺也不敢離開屋子,怕您,怕您找來家裡沒人。”
“是,她是咱們的丫頭。”巴爺嘿嘿笑着,他低頭看看小敏:“丫頭,巴爺活着回來了,以後你就做潘嬸和巴爺的丫頭,好不好?”
潘嬸這個女人是熱心腸。小敏踏進潘嬸家門就感覺到了,潘嬸不是一般的好心眼,不僅給小敏縫褲子洗褲子,還找出她兒子的褲子給小敏穿,小敏心存感激;巴爺更沒的說,他人好,只是歲數比自己的爹要大十幾歲的樣子。
小敏擡起頭,月光落在她的眼睛裡,那麼明亮。她不知該點頭還是該搖頭?巴爺要做她的爹,潘嬸做她的娘,是可以還是不可以?她無法自己答應,在她心裡這事兒不是小事兒,必須回家問問爹,如果爹同意了,她就沒意見。
“這丫頭俺喜歡,就是小點了,如果再大幾歲可以給俺做兒媳婦了。”潘嫂的話就是敞亮,直來直去。
“這,這不好吧?”一股寒氣猛地撞進了巴爺的心臟,巴爺的身子哆嗦了一下。
就在這時,姚訾順從前面的街道上匆匆走過來。
“姚兄弟,你們都平安回來了嗎?”
“潘嫂,讓您擔心了,我們都回來了。”姚訾順點點頭。
屋裡的煤油燈不算太亮,歪歪斜斜穿過了窗櫺紙,跑到了院子裡,落在水井旁邊的水桶裡,在水光裡搖曳。
潘嫂擡腳跨進了院子,她匆匆往屋裡走,她一邊走,嘴裡一邊說着:“看着你們都回來了,俺這心啊也放平了。快進屋,喝點水。”
潘嫂撩起門簾走進內屋,她從頭髮上拔下一個鐵卡子,擡手把牆上的煤油燈的燈芯挑了挑,瞬間屋裡亮堂多了。
巴爺踏進了屋子。
姚訾順的腳步停在了院子裡,在小敏身後輕輕喊了一嗓子:“丫頭,過來,姚叔叔有話要說。”
顧小敏跟着姚訾順走到了大門口。
姚訾順一撩長褂坐到了門檻石上,他怏怏不悅。月亮的光穿過高高的門檐照在他的臉上,模模糊糊之中,一顆顆汗珠子從他的臉上滾落,天不熱,姚訾順爲什麼會這麼熱呢?
前幾天潘嫂一直在問他她兒子的事情,姚訾順沒敢說。潘嫂的兒子就是許洪濤的司機,已經犧牲了,他把這事告訴了巴爺,巴爺聽了痛心拔腦,他知道這個娃是潘嫂的唯一精神依靠。半天,巴爺長喘了口粗氣說:“這件事不能總瞞着她,您不敢開口,俺老巴告訴她。”
此時,顧小敏以爲姚訾順想跟她說回郭家莊的事情,她腦海裡出現了舅老爺的樣子,還有趙媽,甚至那個忸怩作態的冥爺也跳到了她的眼前,想起冥爺的樣兒她想笑。
突然,屋裡傳來了潘嫂一聲撕心裂肺的、肝腸寸斷的哭喊:“我可憐的娃娃呀……”接着就是嚎啕大哭。
姚訾順深深低垂着頭,他的雙肩在顫抖,他哭了,淚水墜在他的鼻尖上,“滴答滴答”落在地上,在他腳下的泥土裡砸出一個坑。
屋裡巴爺在安慰潘嫂:“還有俺不是嗎?”
“不,俺要俺的娃,俺的娃呀,可心疼死娘了__”潘嫂一聲一聲哭嚎,那麼淒厲,那麼悲哀,可以想象到她的心有多疼。
“孩子走了,沒敢讓你去看看,怕被鬼子盯上……許家一切做得周到,你別擔心,以後,以後有俺老巴帶你去看看娃娃……”巴爺聲音裡帶着心酸的淚,他儘量把聲音壓得很低,壓不住,從窗口飄了出來。
潘嫂幾乎沒說什麼,多數在哭喊,從兩個大人之間的對話裡,顧小敏聽出來了,潘嫂的兒子爲了救許家的人死了;她明白了,潘嫂總說她做夢夢到她的娃,原來她的娃是託夢給她。
可憐的女人呀,她失去了她的生命寄託,就像一座房子被狂風暴雨捲走了屋脊,失去了了它存在的意義。
潘嫂跌腳捶胸的哭聲在小院裡震盪,煤油燈上的火苗左右搖晃,奄奄一息。
顧小敏不是第一天聽到死人,也不是第一天接觸“死”這個字,孃的死,就在眼前,娘就那樣靜靜地躺着,眼神直勾勾盯着一個地方,嘴裡說不出一句話,放不下、不放心在她清瘦蒼白的臉上掛着,她的嘴角顫抖着,似乎還有好多話要說,不知被什麼卡在了她的喉嚨,還是死神不讓她多說話?讓她的孩子自己學着長大。
眼下是潘嫂的兒子離去,不知她兒子心裡有多少的不放心?不放心孤獨的母親經歷兩次生離死別,那是多麼的痛不欲生?
姚訾順把淚眼從地上擡起來,他瞄了一眼顧小敏。顧小敏用雙手捂着嘴巴,臉上的淚水嘩嘩地流,鑽出了她的指縫,順着她的衣袖滴落在她的前襟。
“丫頭,叔叔有一件事想說,你聽着就行,不用回答,”姚訾順咽咽嗓子,聲音裡帶着淚,帶着猶豫,帶着顧慮:“丫頭,你在潘家村陪陪潘嫂,好不好?”
顧小敏沒有回答,她不知怎麼回答?她可以拒絕留在潘家村,可是,身後潘嫂的哭聲悽入肝脾。
“替許家照顧潘嫂。”姚訾順聲音悲涼,眼神裡充滿期求。
顧小敏依然沒有回答姚訾順的話,她淚水已經流進了嘴裡,她沒想到爲了誰留下來,她心裡只有可憐與同情,如果她留下來潘嫂能走出悲傷,她願意留下來。
“丫頭,你昨天見過一個操着外地口音的男孩,是嗎?你還幫助了他?”
顧小敏把雙手從臉上拿下來,擡起衣袖擦擦淚水,她想說見過,她卻搖搖頭。
“你沒見過?他說你很聰明,在僞軍眼前表現得很勇敢,更機智。你知道他是誰嗎?他是從青島來的,他叫家雲,是一名戰鬥在敵佔區的老同志,昨天他來我們威縣抗日遊擊隊送情報被漢奸盯上了……他十四歲參加過古北口戰役,不僅勇敢,還有一身膽量,他每天在情報戰線上奔跑。”
顧小敏瞪大了眼睛,她眼前出現了那個漂亮男孩的身影,原來他的名字裡真的有一個雲字,他沒有撒謊。他還去過戰場?那個時候他還那麼小。
“丫頭,你在城隍廟見過一個女人嗎?”姚訾順聲音很小,他本可以不說出蔡婻,爲什麼這樣呢?他這不是逼着顧小敏留在潘嫂身邊嗎?眼下,實在沒有其他辦法呀,過幾天他們要去滄州參加一個阻擊戰,他又不放心潘嫂身邊沒有人照應,只有機智、又不怕吃苦的顧小敏留下來最合適。
“女人?!”顧小敏想起了城隍廟裡,那個披着一頭波浪長髮嫵媚多姿的女人。今兒晚上,她看到了那個女人被大火困在屋裡,沒有逃出來,確切地說那個女人也沒有逃。
“她是爲了丫頭你留在了城隍廟。”
“爲了我?”顧小敏再次驚訝地瞪大了眼睛,她懷疑姚訾順嘴裡話的真實。她從沒有跟那個女人說過一句話,那個女人也沒跟她打過招呼,怎麼可能呢?
“她從許連姣嘴裡知道你被宗大盲的人掠上了城隍廟,她就從醫院……”姚訾順把蔡婻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對顧小敏講了一遍。
聽了蔡婻的故事,顧小敏全身發顫,她猛地抱着頭蹲在地上,她不能饒恕自己的冷酷無情。她眼睜睜地看着那個女人被大火困在屋裡,誰也沒想到去救她,甚至當時她無動於衷,親眼目睹着熊熊大火把那個女人吞噬。
“本來我們打算八月十五那天炸了碼頭,她從宗大盲那兒得到了消息,說鬼子已經有了佈防,鬼子想請君入甕。我們相信她的話,我們取消了原來的計劃……”
太陽每天早上從東山角升起來,潘家村的大灣裡的水碧青青的,波紋慢悠悠地閃動,不知這灣裡的水從哪兒來?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灣沿上的大槐樹下堆滿了落葉,一陣陣風吹來,成片成片的葉子在街角飛舞;沒有南飛的喜鵲留在了枝頭,壘了高高的房子,它們的房子隨風搖曳,看着讓人揪心。
潘嫂已經懷孕了,反應很厲害。
巴爺與潘嫂在八月十五那天舉行了一個結婚儀式,巴爺在家住了五天就離去了,一個多月過去了,巴爺沒有一點消息。
顧小敏每天都要去大灣裡洗衣服,那一些女人見了顧小敏也不陌生,臉上掛着嬉笑,嘴裡打着招呼:“丫頭,潘嫂她人呢?”
“她病了。”
聽了顧小敏的話,幾個女人開始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不知她們偷偷說什麼?
潘家村多數人都知道潘嫂與一個男人結了婚,這個男人帶着一個小丫頭。那個男人是誰?很少有人見過,她們心裡好奇可以理解;青黃不接的時候,她們更關心填飽肚子的問題。
“俺家裡的糧缸見底了,不知這莊稼還種不種?”
“種了也被鬼子搶走了。”
“不種也不行吧?鬼子都貼標語了,讓大家把麥種子準備好……唉,麥種子也留不住呀,昨兒俺拿出一把熬了粥……”
“有時間找潘嫂問問,問問今年的麥子到底種還是不種?”
顧小敏回到家,把木盆裡的衣服一件件搭在院裡的繩子上,扭臉張望一下屋子裡。
潘嫂躺在炕上噯聲嘆氣:“是俺的命不好嗎?一個個男人不聲不響地離去,還有俺的娃……”
“舅老爺說都是鬼子鬧得。”說到舅老爺這三個字,顧小敏的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她想郭家莊了,想了好久了,她常常夢裡回到了郭家莊,她看到舅老爺站在院裡遙望着天空,嘴裡唸叨着:“丫頭什麼時候回來呀?”
趙媽坐在長廊裡繡花,她用眼角斜楞着舅老爺:“丫頭在,您就大吵大鬧,丫頭不在,您還想她。”
舅老爺急了:“誰在丫頭眼前大呼小叫,誰敢?俺喜歡丫頭,她那麼懂事,懂事的讓俺可憐,讓俺心疼。”……
屋裡,潘嫂還在絮叨:“也是,也是,舅老爺說得對,如果沒有鬼子,俺也不會活得這麼苦,也不可能連累你這個小丫頭,瞅瞅你,小苦命呀,你娘早早過世,本來應該是俺疼你,愛你,卻偏偏又讓你照顧俺,這怎麼好呢?本來可以不再嫁人,沒想到還懷孕了,這事鬧得,真是丟臉呀。想想很對不起娃他爹,俺把他孩子弄丟了,今兒又懷了別的男人的娃。”
“巴爺是好人。”顧小敏嘴裡只有這幾個字。
“知道他是好人,他不是好人俺也不可能嫁給他。只是,只是……”潘嫂沒有說下去,她從炕沿上爬起身來,她想去做飯,剛穿上鞋子,她身體往前一趔趄:“這是怎麼啦?俺的身體從來都很好,懷俺第一個娃時,還能下地鋤草呢?……丫頭,後院子有好多玉米秸,還有樹枝,都是你撿來的,俺明白,丫頭是想家了。你千萬不能自己走,路上不安全,等,等過幾天,也許老巴他們就回來了,讓他們送送你,這樣俺也放心。”
顧小敏走到鍋竈前,扭臉看看虛弱不堪的潘嫂說:“潘嬸,丫頭不走,等您生了娃娃俺再走。”她伸手打開鍋蓋,蒸籠上蒸的餅子還在,還有早上剩的一碗玉米碴子粥。
早上飯潘嫂又沒有吃,她吃不下。
“丫頭,你出去洗衣服的時候,俺把乾糧蒸上了,你加把火就行了。”
“潘嬸,那個她們問今年的麥子種不種?”
“種,必須種,不是鬼子讓種就種,而是大家要吃飯,要填飽肚子,必須種麥子,到時候咱們隊伍回來搶收。晚上俺就去告訴大家。”
顧小敏坐在鍋竈前,用左手拉着風箱,鍋竈裡的火苗映紅了她的小臉,一個與她歲數不相符合的憂鬱、多愁多思的臉。
正在這時,院門口外面傳來了大車軲轆碾壓地面的聲音,還有一箇中年男人的呼喊:“潘嫂在家嗎?”
“誰來了?快去看看,俺來看着鍋竈。是不是老巴派人來看咱們了?”潘嫂滿心歡喜,她從炕上爬了起來。
門口站着的中年男人顧小敏不認識,和巴爺歲數差不多大,只是模樣看着清爽,皮膚不白,絕對比巴爺白淨。這個人的模樣有點像她的爹,只是沒有她爹個子高。
“您,您找誰?”顧小敏直愣愣盯着對方的笑臉。
“你是許家舅老爺的丫頭是嗎?”來人對顧小敏很熟悉。
顧小敏更驚訝了。
“奧,你不說話,就是承認了,潘嫂在家嗎?”
顧小敏點點頭。
“俺是許家的車伕,許家小姐和少爺都稱呼俺張伯,丫頭,你聽說過俺嗎?”來人正是張伯。“路上不好走,多了好多關卡,本來想早點過來。唉,繞過了好幾個村子,多跑了一天的路,昨天夜裡俺就出來了……”張伯從車上抓下一袋袋東西背在肩上,轉身往院裡走。
潘嫂不知什麼時候從屋裡站到了院裡,她的身體往前走了幾步,嘴角上揚:“他張伯您來了?”
看着潘嫂一臉憔悴,張伯滿臉吃驚,更多的是擔心:“弟妹,您這是怎麼啦?”
“沒什麼,感冒了。”潘嫂苦笑了一下。
“俺說呢,以前您風風火火的,走路滿身力氣,此時,弱不禁風的樣子,讓俺害怕。”
“潘嬸懷孕了。”顧小敏脫口而出。
聽了顧小敏的話潘嫂滿臉臊得慌,她蒼白的臉“騰”就紅了,她的目光躲躲閃閃不敢正視張伯的臉。
“懷孕?”張伯低頭盯着顧小敏的臉愣了片刻,他站直身體“哈哈”大笑:“好啊,好啊,這是一件高興的事情。”
“他張伯您取笑俺了,都四十多歲了,俺正在考慮,不要這個孩子。俺這一個月都沒有出門,婦救會的事兒都耽誤了。”潘嫂語氣裡帶着憂慮。
“不,不要那麼想,老巴不同意,俺也不同意,你的娃也不同意,還有,那個孩子牽掛着你,所以,他到你這兒投胎來了,你做母親的怎麼忍心不要他……”
張伯的話讓潘嫂哭了。
轉眼之間冬去春來,夏天的風吹過街道,吹在院子裡。村口的小麥有半大孩子高了,潘嫂的肚子已經很大,走路更加笨重,她精神比去年好多了。
顧小敏已經習慣了潘家村的生活,日子過得平靜。巴爺沒有回來,好像他把潘嫂忘了;姚訾順也沒有來,他把顧小敏遺留在了潘家村;年前張伯送了點白麪粉和青菜,至今大半年過去了,村道上再也沒有聽到他的大車鈴聲。
夜深人靜的時候,潘嫂坐在炕頭做着小孩衣服,煤油燈的燈光照在她的臉上,溫善之中帶着剛強。
顧小敏認真地打量着燈光下的潘嫂,她覺得潘嫂很漂亮,可能是看習慣了,也可能心裡對這個女人有了深的瞭解,這個女人在做一些別人做不到的事兒。她本可以不用這麼操心費力,可以跟着張伯去許家,上次張伯想把她接到彌河鎮,她拒絕了,她說她還有好多事要做,她每天挺着大肚子東家跑,西家跑,後院那個屋裡的炕上,堆着好多鞋墊子和衣服,她說這是村子裡的婦救會姐妹們做的,那是給抗日戰士做的。
這個女人真的了不起,她也會哭,也會笑,也有傷心的事兒,此時此刻她把傷心事兒放在了哪兒?
潘嫂從針線上擡起頭,慈愛地看着顧小敏:“謝謝你丫頭,有你陪伴在俺身邊真好。下個月麥子要搶收,搶收你懂嗎?就是提前半個月收成。唉,俺肚子裡的娃也要出生,這娃的爹也沒回來,也不知該給他起個什麼名字?”
“巴爺的孩子……”顧小敏抓耳撓腮地思考了一會兒,嬉笑着說:“九爺。”
“哈哈哈”潘嫂笑了,她被小敏的話逗笑了,少頃,她停止了手裡穿針引線,勾勾嘴角看着小敏的臉:“聽丫頭的,無論生男孩還是女孩都叫小九。”
小九出生了,他出生在一個早上。潘家村的麥子在小九出生一個月後的第一天搶收完了。
夜深人靜的時候,村民把小麥悄悄地割了,運到了村子的後山上藏了起來。潘嫂山下山上地跑着。
天快亮了,潘嫂纔回來,她輕輕打開院門,回身帶上門,她躡手躡腳踏進屋裡,她看到顧小敏坐在炕上抱着小九兒睡着了,她的後背依靠着被窩子,她的一根手指放在小九兒的小嘴裡,小九兒津津有味地吸食者小敏的手指,窗臺上放着一碗玉米粥。
“可憐的孩子,可憐的丫頭。”潘嫂小心翼翼從顧小敏懷裡抱過小九。
顧小敏猛地醒了,她驚恐地伸出雙手:“還我弟弟。”她睡眼朦朧,滿臉怒氣,當她看清眼前是潘嫂時,她嚶嚶哭了:“潘嬸,您怎麼不聲不響呀,嚇死俺了。”
“睡吧,丫頭,你辛苦了,俺給小九喂口奶。”
天亮了,潘嫂從鍋裡抓起一塊玉米餅子,一邊往嘴裡塞着,一邊回頭看着顧小敏說:“丫頭,你也吃飯,俺出去一趟。”
潘嫂的話還沒說完,門口外面傳來了“咚咚”的敲門聲。
潘嫂皺皺眉頭,這麼早誰來了?“誰呀?”潘嫂向院門口撩了一嗓子。
“俺,保長。”門外傳來一個傲慢的、中年男人的聲音。
“是他?他怎麼來了?”潘嫂心裡想着,走近了院門口:“吆,是保長呀,您這麼早有事嗎?”
隨着兩扇薄門的打開,從外面晃悠悠走進一個黑不溜秋的男人,他個子很矮,比巴爺燒香的桌子高不多少;脖子細長,像一根燒火棍子;腦袋尖尖的,像個皺巴巴的梨子;一雙猴子眼又大又圓,往外凸着;更難看的是滿臉麻子,密密麻麻地佈滿了他整張臉。
他揹着手在院裡踹着四方步,一雙大眼珠子四處漂泊,嘴角一會閉着,一會張開喘着粗氣,一臉苦大仇深的表情,也不知他跟誰有仇?他的雙腮耷拉着:“你們昨天做什麼了?”
“昨天?!”潘嫂故意裝出吃驚的樣子:“您是知道的,俺剛剛出月子,孩子又小,哪兒也沒去,哪兒也不能去。”
“是__嗎?”保長拖着長音,走近潘嫂,頭高高地昂起來,抻着細瘦的脖子,眼珠子在潘嫂身上來回掃着,他的眼睛緊緊盯着潘嫂的胸脯,因爲潘嫂剛給孩子吃了奶,她的前襟還有滲出來的奶水。
“您,保長大人,您看得俺怪不好意思的……”潘嫂扭扭身子,往後退了一步。
保長往前跟了一步,他擡起手背摸摸嘴角啦噠的口水:“昨天夜裡樑子找俺喝酒,俺喝醉了,樑子是不是你潘嫂故意安排到俺身邊,故意灌醉俺?”
“吆,保長大人您是什麼意思?俺潘嫂已經嫁了人,就是不嫁人俺也不可能稀罕樑子,他雖然是一個光棍,俺也不可能喜歡他呀,瞅瞅他髒兮兮的樣子,看着都不舒服,還怎麼睡一個炕上?”
“別打岔!”保長晃着他的腦袋,像牙籤上晃着一塊臭肉,滿臉的麻子隨着情緒激動而變得紫紫的:“俺問你,田裡的麥子去哪兒了?”
“田裡的麥子?您什麼意思?田裡麥子不見了嗎?保長大人,您開什麼玩笑,麥子不熟呢,怎麼會丟了,是不是您看錯了。”
“哼,不要假裝糊塗,這事與你潘嫂能沒有關係嗎?不可能,你等着瞧,俺好說話,日本人可不好說話,日本人讓俺盯着呢?你們一個也跑不掉的。”
保長氣呼呼跳出了院子,潘嫂高聲地喊着:“保長,有時間再來玩,您慢走,俺也去地裡看看,哪個不長心的把不熟的麥子割了。”
顧小敏看着、聽着院裡發生的一切,她的心也揪揪着,她知道潘嫂他們做過什麼。昨天后院裡的那間草屋裡聚集了好多人,其中也有那個樑子,她聽到樑子說:“把保長交給俺,俺去買點燒肉,再買瓶好酒……”
目送着保長遠去的背影,潘嫂的身體明顯地晃悠了一下。很快她冷靜了下來,她回頭往屋裡瞄了一眼:“嬸子出去一趟,丫頭好好在家待着。”
潘嫂走出了院子,她轉過身把門關上,她的腳步急急往村口走去,在村口她碰到了樑子,一箇中年漢子,一個髒兮兮的男人。
“去,告訴鄉親們,趕緊往山上轉移。”
破衣爛衫的樑子懷裡揣着他兩條長胳膊,嘴裡悄悄嘀咕:“那個保長騎着車子往彌河鎮方向去了,俺看到了,您說,他真的會去找日本人嗎?都是鄉鄰鄉親的,他有那麼缺德嗎?”
“他自小就不是東西,早時候他勾結宗大盲,現在宗大盲死了,他只能投靠日本人,咱們還是小心一些,讓大家馬上轉移。”
“好,俺去敲鑼。”
潘家村的鑼響了,響徹村子上空。顧小敏一激靈,她聽潘嫂說過,村子鑼鼓一響就是鬼子進村子了。她趕緊收拾小九的衣服,她又奔到鍋竈前,打開鍋蓋,把幾塊餅子塞進了一件破衣服裡。她又找來被子把小九兒抱起來,小九兒才一個月,本是喜歡哭的,他沒有哭,“咯咯”地笑着,顧小敏低下頭在他嫩呼呼的小臉上親了一口。
潘嫂急匆匆回到家:“丫頭,你帶着小九跟着鄉親們往後山走,不要回頭,不要離隊,走錯了路,就會踩上地雷。”
顧小敏把小九背在了後背上,把乾糧和衣服掛在了脖子上:“您去哪兒?”
“不用擔心潘嬸,潘嬸是大腳,能跑。”
聽到鑼鼓聲,潘家村的村民揹着鋪蓋卷、扛着鍋碗瓢盆、手裡拽着幼兒、懷裡抱着嬰兒躥出了自己家門,直奔村子後山。潘嫂走在鄉親們的最後面。
有的鄉親沒看到有鬼子進村,他們走着走着就慢了下來,有的還不情願地嘟囔着、埋怨着,有的跑到潘嫂眼前嘴裡地嘰歪着:“撇家舍業的,這是幹什麼?一驚一乍的,鬼子在哪兒呢?”
“等着鬼子到了眼前,一切都晚了,大家快點走,跟着樑子走,不要掉隊,鬼子馬上就來了……”
“啪啪啪”幾聲槍響劃破了村子上空,剎那間,雞叫狗吠,孩子哭,大人也開始開始慌亂。潘嫂急了:“鄉親們,不要亂,鬼子不會追上山,他們吃過虧,山腳下埋着地雷,他們害怕……大家要有秩序,不要亂跑……”
潘嫂弓着背,“呼哧呼哧”喘着粗氣,用手背抹一把罩住瞳孔的汗水,撩撩眼前的兩縷汗澤澤的劉海,看着鄉親們都安全地上了山,她笑了。
漢奸保長在山下揚風乍毛地咋呼着:“鄉親們,快回家吧,回家多好呀,飯是熱乎的,炕頭也是熱乎的……山上有蚊子,還潮溼……皇軍不會爲難大家,只要交出糧食。”
鬼子在山下支起了小鋼炮,小炮聲聲,機槍陣陣,“突突突”“轟隆隆”彈片落在山崖,揚起厚厚的沙塵,一堆堆石頭滾下山崖,成片成片的小樹倒了下去。
前面一個拽着孩子的女人被腳下石頭絆了一跤,身子往前一踉蹌,孩子掙脫了女人的手,竟然趁着大家不注意往山下跑。潘嫂眼瞅着一個小身影從她身旁鑽過,她一愣神,她把貓着的腰站直了,她抓起孩子的一條腿,孩子“噗通”摔在地上。
“啪”,鬼子的子彈呼嘯而來,潘嫂的身子晃了兩晃倒了下去……
當樑子和鄉親們冒着鬼子的槍彈把潘嫂搶上山時,潘嫂只剩下了一口氣,顧小敏抓着潘嫂變得越來越冷的手大哭。
“丫頭,讓俺再給小九喂口奶。”潘嫂艱難地動動身子,把她的胸脯漏出來。
顧小敏把小九的小嘴放在潘嫂的懷裡,小九像只小貓似的在潘嫂懷裡拱着,然後嘬着。
“丫頭,潘嬸把小九交給你了,把小九送給他的爹……”潘嫂艱難地咧了咧嘴角,閉上了眼睛。她把剛剛一個多月的小九扔給了年幼的顧小敏。
“不,不……”顧小敏慌亂地搖頭,眼淚在她的小臉上橫飛:“潘嬸,您醒醒,醒醒,丫頭做不到呀。”
樹上的烏鴉“呱呱呱”叫,伴着顧小敏淒厲的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