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小鎮上

顧小敏與潘家村村民把潘嫂埋在了山上,她跪在潘嫂墳前磕了三個頭。

她站起身與潘家村的村民告別,背上揹着小九兒,沿着山路北面的河溝走下去,她要回郭家莊。

蜿蜒曲折的河水從東往西“嘩嘩譁”流着,被山南邊的爆炸聲干擾,像一匹受驚的野馬,情緒激烈地撞擊着河沿,侵蝕着兩邊的黃土地,成片成片的山崖墜入河溝;岸上的小樹被咆哮的河水連根拔起,在水面上飄蕩,遠遠看着,像一條條鱷魚在水裡的岩石上橫衝直撞。

路很難走,只能遠離河溝,遠離深淺不一的、情緒不穩定的河岸線。如果是顧小敏自己一個人還好說,她可以提着褲子直接踏到對岸去。而,此時,她背上還有一個嬰兒,一個嗷嗷待哺的嬰兒。

顧小敏臉上掛着淚水,就像身邊的這條小河,時緊時緩,時急時靜地流着。

她與潘嫂在一起生活了不到一年,潘嫂把她當女兒一樣疼愛,她心裡也已經把潘嫂當成了自己的娘,可是,潘嫂死了,死在了鬼子的槍炮下,她死得那麼突然,她心裡沒有一絲牽掛嗎?她的小九兒才一個月呀。

可憐的小九兒,這麼小失去了娘。他還有爹,他爹去哪兒了呀?這一年巴爺人呢?怎麼沒有一點消息?“巴爺呀,您知道嗎?您有兒子了,是潘嬸爲您生了一個兒子,您回來看看呀,看看您的小九兒。”

顧小敏的眼淚也快流乾了。

穿過崎嶇不平的山路,再鑽過小片樹林,往前走不多遠,就看到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燥熱的陽光撒在土路上,一層層黃沙在地面上翻滾,像是地下有一團火正不緊不慢烘烤着它們,烤疼了,它們開始逃離,藉着一點點熱風,滾入路旁的溝裡,路溝裡緩緩流淌着一些髒水。

臭水溝旁邊還蹲着、坐着幾個乞丐,確切地說,可能是逃荒的,他們身上揹着破爛不堪、看不清顏色的鋪蓋卷。一個個赤裸着上身,伸出骨瘦如柴的手捧起那一點髒兮兮的水,把嘴埋進手裡,很享受地吮咂着。

他們本可以爬過那處山,就能看到濤濤河流,喝一口純淨的山泉。看樣子,他們已經精疲力竭,走路雙腿都打晃,坐下去半天也沒有爬起來。必須爬起來,前胸貼後背的滋味不好受,往前走,前面也許能尋到填飽飢餓肚子的食物。

擡起無神的眼珠向前看去,從前面的小鎮裡走出三五成羣的人,有的推着獨輪車,有的肩上挑着擔子,有的就那樣甩着兩條胳膊,不緊不慢地走過來,一臉逍遙自在的樣子,看樣子他們今天的生意不錯,把要賣的什物賣的差不多了,天已經接近午後了,該回家吃飯了。

顧小敏摸摸肚子,肚子餓了,背後的小九兒嘴裡吃着自個兒的小手指,吸吮着自個兒的淚睡了。

踏進小鎮,一眼望去,街道兩邊盡是花花綠綠的招牌,人來人往,看着好像很太平的樣子。

布料店鋪門口人影稀疏,五顏六色的幾塊綢緞掛在店鋪裡面的貨架上,門口匆匆而過的腳步掀起一陣風,那點風拽起了布料的一角,在冷清清的店裡搖曳。這個光景下,棉花與棉布都被鬼子攥在手心裡,買不進來,也沒有賣的,普通老百姓都不喜歡綢緞,不是買不起那麼簡單,主要不實惠,就像紙上畫餅,只能看不能吃。

街邊上擺着各種攤位,攤位上掛着稀罕玩意,女人頭上髮飾,衣服上的胸針,還有女人的裹腳布,幾個女人圍攏在攤位前討價還價;

還有黃皮黑白斑紋的布老虎,讓顧小敏想起了她爹的那張虎皮椅子,她不由自主伸出手想摸摸。攤位裡面的老闆彎下腰給客人拿東西,他不放心,一雙警惕的眼神從貨架下面斜視出來,狠歹歹地掃視着貨架前走着、停着的人。那雙眼睛落在顧小敏身上,顧小敏像是被燙了一下,她趕緊把伸出去的手收了回來;

旁邊還有不長鬍子的、木頭雕刻的不倒翁,一雙豌豆眼,很是喜相;布條縫製的大公雞,頂着紅色的雞冠子,栩栩如生。這一些玩具引不起顧小敏的興趣,還不到十三歲的年齡,讓她失去了童年的樂趣。不幸的生活像一把鎖鏈,鎖住了她喜歡歌唱的喉嚨,捆綁住了她想跳躍的腳步。

一個男人的身影不遠不近地跟在顧小敏的身後,觀察着她的一舉一動。

這個男人是潘家村的樑子,樑子爲什麼跟着顧小敏呢?顧小敏帶着小九兒回郭家莊,路途遙遠,他擔心兩個孩子路上不安全。

樑子與潘嫂都是婦救會的人,他有一顆愛國的情懷。

當年因爲他家窮,他說不上媳婦,他母親活着時喜歡潘嫂的性格,不僅能幹,還能持家,給她老實敦厚的樑子做媳婦正合適,即使潘嫂帶着一個兒子老人也不介意,沒想到樑子不同意,他覺得潘嫂大他五歲,每天批評他就像教育孩子,這事兒就不了了之。

潘嫂成立了婦救會,他才發現潘嫂不僅勇敢還做事雷厲風行。他愛上潘嫂了,沒想到潘嫂有了意中人,那就是巴爺。樑子敬重巴爺,他把他的那份心思揣進了懷裡,遠遠地關心着潘嫂。

樑子不是一個醜男人,還不到四十歲,一雙大眼睛永遠掛着微笑,閃着淳樸的光;高挺的鼻樑,闊闊鼻頭肉乎乎的;一頭黑髮亂哄哄的,髒兮兮的;小厚輕抿的脣角,略帶沉穩;修長的身材不胖不瘦,胸脯橫闊;破爛的衣襟,系不上釦子,露出掛着烏泥的肌膚。

此時,他看到丫頭盯着玩具攤位,他心裡“咯噔”跳了一下,這個丫頭十幾歲的年齡,又是貪玩的歲數,他真怕這個丫頭把小九兒換了東西。

玩具旁邊的攤位上有一個包子鋪,鋪子下面圍攏着好多乞丐,有老的、有小的,他們一個個一隻手裡端着破碗,另一隻手裡拄着一根棍子,他們飢餓的眼睛透過臉上髒兮兮的頭髮往蒸籠上瞟着。蒸鍋上冒着熱氣,一股股香氣隨着那點熱氣撲進鼻腔,耿耿脖子嚥進喉嚨,吞進空蕩蕩的胃裡。

顧小敏伸出舌頭舔舔嘴脣,使勁咽咽口水,她真的又渴又餓。這個時候背後的小九兒醒了,他扯着嘶啞的嗓音大哭,小敏背過一隻手託着包裹着小九兒的被子,她一邊左右搖晃着小肩膀。

聽着小九兒的一聲聲啼哭,顧小敏滿心悲涼。她知道小九兒餓了,必須吃奶,上哪兒去給他找奶水?

街旁一家店鋪關着門,似乎關了好久了,兩扇木門落滿厚厚的灰塵,臺階上反而很乾淨,這是坐過人的痕跡。

顧小敏擠過身邊來來往往的人羣,跨上店鋪臺階,慢慢坐下身子,她先把脖子上掛着的包袱拿下來放在旁邊,她又把背上的小九兒抱在胸前。

打開包袱,從包袱裡抓起一塊餅子,剛剛舉到嘴邊,不知從哪兒躥出一個小乞丐,伸出雞爪子般的手,從地上包袱裡抓起剩餘的兩塊餅子,一溜煙就跑了,一眨眼消失在身後的巷子裡。

顧小敏驚了,他的速度太快了,就像一縷熾火,還沒感覺到熱,只在她身邊打了一個迴旋就飛走了。她害怕了,她趕緊把懷裡的小九兒抱緊,擡起驚慌失措的眼神四處瞭望了幾眼,看看沒有其他人了,她才把手裡餅子送進乾裂的嘴裡,她嚼着餅子,把手指在衣服上蹭了蹭,把嚼好的那點食物用手指一點點喂進小九兒的小嘴裡。小九兒還挺乖,他嘬住了小敏的手指,小敏心裡一顫,一酸,淚水瞬間再次涌出了她的眼眶,一滴滴落在小九兒的臉上,有一滴落在小九兒的小嘴上,小九兒用兩片鮮嫩嫩的嘴脣吸允着。

看到小九兒吃眼淚,顧小敏想到了水。她站起身把小九兒用包袱捆在胸前,她覺得這樣更安全,她怕那一些乞丐不僅搶吃的,還搶孩子,吃的可以給他們搶,小九兒不能丟,她愛小九兒,喜歡小九兒。

太陽已經偏西。

天是熱的,熱的發潮,一股黏糊糊的氣流包住了空氣,包住了人的身體,透不進一點風。

集市上的人匆匆散去,行人的腳步下踩着幾張包油果子的紙,有一張油紙隨着落下擡起的腳步,跑到了顧小敏的腳下,她用右手抱着小九兒,彎腰,用左手撿起那張紙,抖了抖上面的灰塵。

舅老爺曾說油紙不僅結實,還可以摺疊起來當碗盛水,他們當年在邊疆時就是用油紙包彈藥,那個時候的槍都是火銃子,槍膛裡裝着火藥。

想到這兒,顧小敏把這張黑不溜秋的紙攥在手裡,瞪大眼睛往四處尋找,她看到對過有一家麪館。她翼翼小心走過去,麪館門口旁邊立着一塊牌子,她不認識太多的字,在許家跟着舅老爺認識了幾個簡單的字,眼前四個字她認識後面兩個,“苗家麪館”。

一個店小二腰裡繫着圍裙,肩上搭着一塊灰色的抹布,站在臺階上,他的眼睛打着瞌睡,迷迷瞪瞪也不知看着哪兒?顧小敏抱着小九兒一步一步邁上了臺階,再上兩節臺階就到了店門口。往店裡探探頭,店裡沒有幾個人,掌櫃的在櫃檯前低垂着頭,撥拉他手下的算盤珠子;有兩個客人躲在牆角一張桌子上悶頭吃麪,他們時不時擡起衣袖擦擦臉上的汗水。

店小二聽到耳邊傳來腳步聲,扭臉低垂着溫和的笑臉,立刻,他的臉色突變,用一雙鄙視的眼神在顧小敏身上掃視着。他歲數不算太大,也就十七八歲的模樣,他的脾氣暴躁:“小叫花子,滾遠點,我們這兒不讓小叫花子進入,快滾。”

“我,我不是叫花子,我,我想討口麪湯,我弟弟快餓死了。”

“沒有。”店小二撇了撇嘴角,他的腳步逼近顧小敏,伸出兩條胳膊,像趕小雞似的哄着:“快滾。”

顧小敏滿心失望,她退着腳走下了麪館的臺階,眼淚再一次從她髒兮兮的臉上滑了下來,滑出了兩條黑白分明的淚痕。

小九兒在她的懷裡也沒有精神,耷拉着小腦袋,閉着眼睛,只有小嘴還在蠕動,沒有哭。

此時街道上已經沒有了多少人,地上散落着一堆堆垃圾,蒼蠅“嗡嗡嗡”亂飛,一片狼藉。

夕陽拖着顧小敏沒精打采的、落寞的小身影,搖搖晃晃地走着。

低頭看看懷裡昏昏欲睡的小九兒,着急地絮叨着:“可憐的小九兒呀,你怎麼不哭了?你快哭呀,你哭呀……你哭,姐姐才知道你還活着。”

顧小敏多想一下子就到了郭家莊,舅老爺一定準備了好多吃的。許家院裡還有一隻奶羊,那是許老太太爲孫少爺許連盛買的,那個時候許連盛腿上中了槍傷,趙媽每天讓丫鬟給他接一杯羊奶,補充營養。

夕陽慢慢沉入了山西,繼續趕路不可能,她怕天黑路上無處落腳,怕走荒郊野外,更怕遇到殺人不眨眼的鬼子。

就在這時,樑子從不遠處的一家粥店裡走了出來,他雙手捧着半碗粥,這是樂善好施的店家給的,本來給了他一碗,他沒要,他說半碗就足以。

他弓着腰擋住了顧小敏的腳步,嘴裡故意問:“丫頭,喝粥嗎?”

“您?!”顧小敏看到樑子又驚又喜。

“丫頭,俺剛剛去在那邊討了半碗玉米粥,嬰兒沒奶吃,可以喝點稀粥。”

“樑子叔,您怎麼在這兒?”顧小敏失聲痛哭。

沒想到在她走投無路的時候,還有人默默關心着她和小九兒,讓她淚目;在她孤獨無助的時候,還有人守候在她的身邊,讓她感動。就在這一瞬間她把樑子當成了她的親人。

“丫頭,不哭,咱們不哭,樑子叔把你們安全送到郭家莊。快,找個地角,咱們坐下,讓小九兒吃點粥。哭什麼?傻丫頭,你在潘嫂家住了一年了,還不瞭解俺樑子嗎?潘嫂也一定說起過俺,是不是呀?”

顧小敏使勁點頭,吞嚥着自己的眼淚:“是,潘嬸說您是好人,是天底下的好人。”

“真的?!”樑子一臉憨厚,一臉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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