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當日鄆哥於街上疾行,不慎撞到一人。兩相看時,卻彼此認得。原來那人是鄆哥在鄆州的玩伴,名喚黃鶯兒。當年喬老兒在鄆州做軍,生養的鄆哥。鄆哥十二三時,孃親病故,父子倆便搬去陽谷縣。這黃鶯兒卻是鄆州本地人,小鄆哥一歲,兩個自小作一處玩耍。那小丫頭生得聰明伶俐,人見人愛。雖家境貧寒,卻與鄆哥青梅竹馬,相互照料。自喬家父子搬去陽谷縣,一別四五年,不曾相見。
當下鄆哥喜道:“妹妹如何卻在這裡?”那黃鶯兒見了鄆哥,喜極而泣,哽咽着說不出話來。鄆哥自拎了藥包,引着黃鶯兒到一家酒樓,二人揀個濟楚閣兒坐定。鄆哥喚小二上了飯菜,執黃鶯兒手道:“妹妹怎地到了東京?”黃鶯兒拭了淚,答道:“自你與阿叔搬走後,我便與爹爹、繼母過活。不想去年,爹爹染病亡故。繼母要把我賣給鄆州劉大戶做妾,我不情願。趁其不備,獨自逃了出來。便去陽谷縣尋你,四處打聽不着。沒奈何,只好投東京姑姑家,迤邐到此已半載有餘。姑姑待我視如己出,不想這幾日突發重病。吃了許多藥,只不見好。適才我去生藥鋪抓藥回來,不想得遇哥哥。”言罷,又抽噎起來。鄆哥寬慰道:“這卻怪我,當時走的匆忙,不曾知會妹妹。自古:‘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豈是那麼快能好的?且省煩惱,我識得那岳廟邊賣藥的張先生,人都喚他回春妙手,可請他去一看。”
兩個吃了飯食,鄆哥把自身遭際對黃鶯兒說了一番。飯罷,兩個徑去尋了張先生,直請到黃鶯兒姑姑家中。望聞問切一番,那張先生道:“不打緊,只是之前所開之藥太猛些,欲速則不達,需得慢慢固本培元。我今日開一方藥,照方吃,半月即可痊癒。”黃鶯兒聽罷,轉憂爲喜。鄆哥稱謝了,當時取出銀兩,那張先生收了自回。鄆哥便與姑姑相見,叮囑些好生休養的話,便對黃鶯兒道:“妹妹,今日我有事,便先告辭,明日再來探望。若是有事,可到武學尋我。”說罷,又拿出一錠十兩銀子交與黃鶯兒。黃鶯兒那裡肯受,說道:“哥哥剛入武學,日後正有使用處,不可如此。”鄆哥道:“妹妹不必推辭,我自有盤費。”黃鶯兒推脫不過,只好受了。當下鄆哥辭別,黃鶯兒直送出門外,望鄆哥不見了,方纔轉身回去。
是夜,鄆哥回到侯蒙府上,說知錄爲武學外舍生員一事。侯蒙大喜,設宴慶賀。次日,侯蒙喚府內僕從將與鄆哥新做的衣物並行李等項,打點完畢,先行送至武學外舍。看官,且說這外舍爲何?原來故宋仁宗天子時,朝廷辦武學於武成王廟,其後雖多有興廢,然始終仿效太學三舍法。卻是那三舍?乃是外舍、內舍、上舍。初入學者爲外舍生,其後每年公試及補上舍試均可升爲內舍,直至上舍。再後可應武舉,充任仕途,宋時多有爲官走這條路的。
過了數日,諸事安排已了。侯蒙親送鄆哥到武學,對鄆哥道:孫兒既已入學,今後三年須多加勤勉,學成本領。到時爲國出力,光宗耀祖,也爲老夫爭口氣。”鄆哥道:“阿公教誨,孫兒沒齒難忘。”言畢,拜了三拜。侯蒙扶起道:“武學雖有官資給養,但銀兩總有用得着處,我已教人放入包裹。此間離家不遠,閒暇時可回來相聚。”鄆哥應了。侯蒙自回不提。
自那日後,鄆哥便於武學內習學諸家兵法及前朝忠義之節,早晚練習十八般武藝及弓馬之術。又用官家撥調的士卒,反覆演練陣法。鄆哥機巧心靈,並練那金臺拳譜,武藝越發精熟。更兼他精通人情事故,那武學諭、判學、教授沒一個不喜歡他的。鄆哥但有閒暇,便回侯蒙府中和黃鶯兒處相聚。黃鶯兒常做些可口飯食送來武成廟與他吃,兩情相悅,連那男女之事也偷偷嚐了,自不消說。
時光迅速,三年早過,鄆哥已入上舍。那日武學諭羅戩對鄆哥道:“武舉在即,因你武藝絕倫,更兼文理優特,依例免予武舉解試、省試,可直赴殿前司參試外科弓馬武藝,再入宮中受天子殿試。”鄆哥深謝了,自去準備。
那時正是三月天氣,風和日暖。武舉當日,鄆哥隨那同批共三十人,入到殿前司校場口。整束完畢,靜待考試。遠遠望見一簇人擁着一人到校場將臺上正中交椅坐定,卻是殿帥府太尉高俅,奉命主考殿試外場。臺下一大塊空地,分作兩邊校場。左側空地裡,豎起三五十座槍架,明晃晃的都插滿軍器。百步外豎着十數個箭靶;右邊空地內,塵頭大起,數個教員策馬飛馳,百步外也豎着十數個箭靶。臺下左右兩邊,齊刷刷的列着數排將校。諸事完備,只聽得三通鼓罷,校場內靜悄悄地。高太尉頷首,主考官便命使臣喚考生入場。鄆哥等人分作兩列,來到將臺之下,立於校場中央。主考官道:“今日殿試外場比試,分作兩場。一場馬步箭藝,二場馬上武藝。高太尉奉天子命,親臨監考。衆位可各展本領,不負所學。”臺下衆考生齊聲聲諾。
第一場馬步箭藝,雖一樣考試,卻分三六九等。以百步爲距,第一等便是步射一石,馬射七鬥,十矢中三;第二等便是步射八斗,馬射六鬥,十矢中二;第三等便是步射六鬥,馬射五斗,十矢中一。步射考試,鄆哥挑選一石之弓,與同組九人分列一排。當時搭箭在弦,拽滿弓,只見執旗官令旗揮落,喝一聲:“發!”十支箭矢應弦而出。如是十組,箭矢射盡,方纔收手。
步射已畢,鄆哥隨衆人至西側跑馬場內,每人給馬一匹,七鬥之弓一張,輪流應試。看看六人試畢,只聽監考官一聲喝道:“考生喬慕武試馬上射藝。”話音方落,鸞鈴響處,只見一個少年壯士,頭系赤抹額,身着絳衣,腰束紅瑪瑙,胯一匹胭脂馬,飛將出來。那人不是別人,正是鄆哥。飛馬至校場中央,說時遲,那時快,早搭上箭,拽滿弓,窺得箭靶親切。颼地一箭,正中靶心。撥轉馬頭,重複奔將來。右手去箭壺內取出兩支箭,弓弦響處,一箭方出,第二箭早發,比那第一箭速度更疾。兩支箭不偏不倚,齊中靶心。看臺上高太尉見這連珠箭法,連聲叫好。卻早見鄆哥一個蹬裡藏身,扭轉身軀,颼的一箭,又中紅心。衆人喝彩不已。鄆哥見了,便收了弓,兜轉馬,自回原處去了。
第二場馬上武藝,也分三等。第一等便是武藝五種;第二等便是武藝三種;第三等便是武藝兩種。鄆哥自選武藝五種,便將槍、刀、戟、錘四般兵器,就馬上使了一回。臨了,取杆丈八點鋼矛在手,使將起來。衆人看時,見那矛忽高忽低,忽前忽後,忽左衝,忽右掠,揮身上下,滴水不漏,盡是一片矛影。監考官亦禁不住喝彩。鄆哥演畢,就馬上唱諾,自到將臺下候聽成績。
時至晌午,衆生考試既畢,齊聚將臺之下。高太尉頷首,當下主考官宣讀各人成績。鄆哥聽時,只見主考官讀道:“武生喬慕武,步射一石,十發八中;馬射七鬥,四發四中;馬上武藝五種。特定外場一等武生。明日入內場講武殿,受天子殿試。”當日宣讀已畢,高太尉起身離去。衆武生換了裝束,自行歸去。
當日試畢,鄆哥心中歡喜,徑奔黃鶯兒處。黃鶯兒聽聞鄆哥入了內場,歡喜無限。親自做了些可口菜餚,姑姑又去外邊買了一罈好酒。鄆哥不覺多飲了幾杯,便要回去。黃鶯兒勸阻不住,只好扶其回武學來。也是合當有事,當日黃鶯兒扶着鄆哥,踉踉蹌蹌,行到武成廟門口。忙亂間,鄆哥腰中玉璧不慎掉落。那玉璧原是喬老兒留與鄆哥之物,共分兩半,合成一璧。後鄆哥將一半與了黃鶯兒,以爲信物。當下黃鶯兒只顧攙扶鄆哥,更兼天晚,那裡理會得那玉。不想兩個行到廟門時,正巧被一醉漢瞧見。那人隱在柱子後,見黃鶯兒水靈靈地,神仙般的龐兒,一雙賊眼只顧上下溜睃,恨不得一口水吞了她。肚裡尋思道:“這喬慕武倒恁地有福,颳着這麼一個好粉頭!平日裡那齋長與他交好,時常尋些由頭與我作對,委實可惡。這廝又不長眼,竟敢與我爭那上舍生,此仇如何不報!”
看官,你道那人是誰?卻是當朝太傅楊戩的螟蛉之子楊衙內,單名一個浪字。那楊戩雖官至太傅,位極人臣。卻是個閹人,並無子嗣。因此過房兄弟兒子在房內,做個乾兒子。這楊衙內若論詩書禮儀,百般不會;若論揣度人意,溜鬚拍馬,卻是萬里挑一,爲此楊戩甚是寵愛他。因這楊衙內會些拳棒,慣經風月,人都喚他伏雌教主,平日裡常與那花花太歲高衙內做一處玩耍。東京城裡有些好事的子弟,慕二人威勢,作成一詩道:“花花太歲我爲最,伏雌教主世無對。東京百姓盡聞名,有權有勢二衙內。”平日裡楊衙內仗着楊戩的權勢,濫竽充數,入了武學。多年公試不曾及第,按律經三歲校試而不得一與者,除其籍。但礙着楊戩威勢,誰敢管他?因此這楊衙內愈發肆無忌憚,橫霸武學。那武學諭羅戩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他撒潑耍滑,但求相安無事便罷。往日黃鶯兒來給鄆哥送飯食時也曾見過,但礙於手腳,卻不能夠怎地。這日楊衙內聞聽鄆哥授了一等武生,心中妒恨。不覺多灌了幾口黃湯,要尋鄆哥生事,可巧正撞見二人。
回說當時楊衙內撞見鄆哥、黃鶯兒兩個,便閃在黑影裡。見兩個去了,便拾了那半塊玉,徑回楊戩府上,來尋一個人。那人姓杜,雙名公才,本是胥吏出身,有些智謀。雖生得文弱模樣,卻是個陰險狡詐,阿諛諂佞之徒,人都喚他做九窟兔。前些年曾向楊戩獻策,制定法令,索取百姓田契,強迫租佃。無論年景豐欠,均苛以重稅,名喚“西城所。”逼得百姓無立錐之地,無一人不恨他入骨的。楊戩與他狼狽爲奸,參他作個參謀,但凡大事小情均問計於他。
當下楊衙內尋得杜公才,拿出那塊玉,將心中所想說了一遍。杜公才聽罷,笑道:“此事卻不難。只是這喬慕武殿試後將授官離京,若帶了這雌兒去,恐再難奈何他,宜速做計較。敢問衙內,武學裡可有甚僻靜處?”楊衙內尋思半晌,笑道:“卻是有的。武廟內東側角落有一麒麟館,專放兵書卷冊,平日無甚人進出。”杜公才聽罷,看着那塊玉,捋髯笑道:“小人有一條計,此事要做成,只需如此如此......到時那雌兒還不任憑衙內擺佈。”楊衙內喜道:“先生端的好妙計!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言罷,兩個相視大笑。
次日拂曉,鄆哥等外試生員早已取齊。同赴皇宮,受考殿試。徽宗天子親臨崇政殿,君臣禮足,遂將衆生外場成績逐一過目。看畢,天子下階,親試衆人。當時環顧左右,見鄆哥眉清目秀,器宇軒昂,便問道:“卿是何人?”鄆哥下拜道:“臣喬慕武,是東平府陽谷縣人氏。”天子道:“朕觀卿外場武藝優等,不知兵法韜略如何?”鄆哥道:“臣不敢妄言,還請陛下明斷。”天子便問道:“當今遼邦衰微,金國興起。我朝與金國互通使者,定下海上之盟。聯金滅遼,復燕雲之地,卿以爲如何?”鄆哥道:“臣竊以爲不可。宋遼雖有南北之分,然和睦百年,爲兄弟之邦,存之可爲我大宋屏障。金乃虎狼之國,貪得無厭,蠶食諸鄰。與其聯合,無異與虎謀皮。待滅遼後,恐其將窺中原之地。”天子聽罷,心下不悅。蔡京、童貫見狀,呵斥鄆哥道:“無知小子,竟敢在此信口開河,妄議國家大事!”鄆哥見說,也不反駁,遂不復語。當日天子面試諸生畢,欽定武狀元一名,點鄆哥等二十餘人爲武進士。衆人謝恩畢,出宮自去,只等樞密院分授官職。
當日朝散,鄆哥雖有些不快,然想起學有所成,未辜負數載心血,便覺心中釋然,信步到黃鶯兒處報喜。黃鶯兒和姑姑聽了大喜,忙出去置辦了些時新果品,安排酒食爲鄆哥慶賀。鄆哥心中歡喜,不覺又多飲了幾杯,便辭了要回。黃鶯兒親送他回去,自歸家中。鄆哥回到屋裡,上牀歇臥,不覺想起侯蒙來。原來自鄆哥入武學後,次年十月,天子向侯蒙問起蔡京爲人。侯蒙正言道:“使京能正其心術,雖古賢相何以加。”不想這話被蔡京知曉,因此深恨侯蒙。藉口尋個事由,讒惑天子,把侯蒙貶到亳州去了。侯蒙去後,鄆哥時常與其通書信問候。當下鄆哥輾轉反側,胡思亂想了一回,也沒甚做處,迷迷糊糊自睡了。
不說鄆哥,只說黃鶯兒獨自歸家,在街上行走。只見一個小廝慌慌張張的跑來問道:“可是黃姑娘麼?”黃鶯兒不知何意,便道:“正是,小哥有甚事?”那小廝掏出半塊玉來,黃鶯兒看時,卻是鄆哥之玉,忙問道:“這玉是我家哥哥所配,怎地在你手中?”小廝道:“姑娘聽說,小人是武學生員,平日裡與喬大哥交厚。今日喬大哥酒醉回去,不合與一官宦子弟爭執,身受重傷。恐連累你,特教我將這塊玉交付姑娘,教姑娘好生收着,莫要再去尋他。”說罷,將玉交與黃鶯兒,抽身便走。
黃鶯兒那裡肯放,拉住那小廝道:“好兄弟,喬哥哥現在何處,煩請帶路。便是刀山火海,我亦願相隨。”那小廝拗她不過,沒奈何,當下引着黃鶯兒,三步並作兩步,飛奔武學來。行到門首,黃鶯兒立住了腳。原來武學規定,閒雜人等不得入內,黃鶯兒素來曉得。那小廝見她不走,便道:“事情緊急,姑娘無需多慮,快隨我去見喬大哥。”黃鶯兒看廟門旁,往日均有人盤查,眼下空無一人,不禁生疑。只是聽那小廝提起鄆哥,也顧不得許多,便直闖進去。當時兩個轉彎抹角,行到一個僻靜去處,見前面一座硃紅樓閣。擡眼望時,只見檐前匾額上寫着三個大字道:“麒麟館。”那邊廂,小廝早開了門,轉身對黃鶯兒道:“姑娘,喬大哥正在這裡。”黃鶯兒聽了,急奔入內看時,只見四周滿是書冊典籍,並不見一人。正待要問,那小廝早不見了人影。
黃鶯兒心下愈疑,急待出館。不想門首忽地閃出楊衙內,將黃鶯兒推個趔趄,跌坐於地。楊衙內搶入館內,反手合上了門。黃鶯兒急看時,卻不認得。楊衙內自笑道:“杜參謀端的好計,不枉了人喚九窟兔。”黃鶯兒急道:“你......你是何人,騙我來這裡作......作甚?”楊衙內笑道:“那姓喬的有甚好,值得你這般隨他。不如跟了我,教你日日似神仙快活。”當下踏步上前,只顧撕扯黃鶯兒衣衫,喝道:“從我則全,不從則死!”黃鶯兒大罵道:“庸奴!可死,不可它也!”遂拼死相抗,亂抓亂撓,竟把楊衙內左臉抓下一道紅印。楊衙內大怒,便用左手捂住黃鶯兒口鼻,右手盡力掐住脖項。黃鶯兒初時尚自掙扎,不消片刻,漸漸不動了。楊衙內見了,忙鬆開手。見黃鶯兒已沒了氣息,不覺慌了,尋思道:“我本望霸佔了這妮子,叫她不得不依我。不想這般不禁耍,卻怎生是好?”立起身,左右看時,猛可撇見角落裡有個木箱。打開一看,卻是空的。便索性將黃鶯兒拖入箱內,上面用許多書籍掩蓋。合上箱子,慌急出館去了。
自古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不想這光景卻被一人瞧見。原來那武學內有個小的,喚做周全。平日裡好賭,沒本錢時,常做些偷雞摸狗的勾當。鄆哥與他相識,也曾請他吃酒,齎發他銀兩,勸他改了。怎奈那周全已是賭慣了的,手裡沒錢使時,便偷些物事換錢用。這日踅到麒麟館外,正要尋些物事變賣。聽得門響,忙躲起來。靠近窗時,恰好將楊衙內的話聽得分明。不移時,見楊衙內出館,慌急走了。便入到館內,左右尋看,見角落裡木箱好似動過。打開看時,見書下面掩着黃鶯兒,唬得幾乎癱軟。呆了半晌,自思道:“喬大哥平日裡常齎發銀兩,待我不薄。這黃鶯兒是他摯愛,今番既被我撞着,怎好瞞他。”便徑去尋鄆哥。
當時周全尋了鄆哥,將所見一五一十的說了。鄆哥聽了,恰似晴天霹靂一般,忙飛奔到麒麟館。尋那箱子,抱出黃鶯兒時,已自冰冷。鄆哥只覺頭腦一熱,兩眼撲簌簌落下淚來。怔怔的呆了半晌,忽地立起身,徑出武成廟。周全恐他有失,忙關了門,隨後跟着。
到了街上,鄆哥先買了把解腕尖刀,帶在身上。周全見了,忙上前勸道:“哥哥不可莽撞,急暴難成事,且待慢慢計較。”鄆哥聽他這麼一說,停住腳,便道:“我有一事相求,只恐負累了你,不知賢弟可願意?”周全道:“大哥素來待小弟不薄,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無論甚事,哥哥但說不妨。”鄆哥道:“始作俑者,不可不誅。那姓杜的奸賊定在楊戩府上,你可替我去楊府報說有舊相識來投,誘他出來,你便自去。日後官家若是問起,你便道是我勒逼,不得已而爲之。”周全見說他不動,只得應了。當下兩個徑奔楊戩府前,鄆哥在街角藏了。周全捏着把汗,行到門首,與把門軍漢說知故人相投杜老爺。那軍漢聽了,不敢怠慢,急傳與門子,入去報知。周全趁那空當,兜轉回來。鄆哥道:“好兄弟,你自去罷。”周全道:“哥哥保重。”徑自走了。
沒多時,只見杜公才隨門子出府。左右看時,卻不見人影,便問把門軍漢。軍漢道:“那人適才已經走了。”杜公才罵道:“什麼鳥人,敢來欺老爺!”言猶未了,早見門前石獅子後閃出一人,縱步上前。雷鳴也似暴喝一聲,左手劈胸揪住杜公才,右手掣把刀。望着項根,胳察的一刀,早戳翻在地。那小門子嚇得登時軟了,動彈不得。兩個軍漢急拔刀上前,早被鄆哥一拳一腳,打翻在地。那門子呆怔間,鄆哥已就杜公才身屍上揩淨了刀上血跡。便收了刀,一道煙兒奔武成廟來。
且說楊衙內於麒麟館設計困住黃鶯兒,未曾得手,反被抓傷,心中惱恨。回到臥室,怏怏不樂。那些跟屁蟲勸道:“衙內何不去瓦舍吃杯酒取樂?”楊衙內罵道:“你這狗才不長眼,不見得我臉上傷疤,怎見得人?”內裡有個識相的勸道:“既如此,不如鬥雞耍子。”楊衙內大喜,當時聚了一衆潑皮閒漢,就在武學自己房內,鬥雞取樂。正起興間,驀地轟然一聲響。早見鄆哥踹開房門,右手倒掣把尖刀,搶將入來,大踏步徑奔楊衙內。楊衙內心裡虛怯,慌了手腳。忙推幾個潑皮過去,早被鄆哥一拳一個,打的東倒西歪。生員裡卻有一個楊衙內的心腹,曾入武學絕倫科,有些勇力。見鄆哥搶來,飛起一腳,早把尖刀踢落,右拳望鄆哥直打過去。鄆哥見他勢猛,卻不躲,反迎將去。眼見拳頭離面門不過寸許遠近,鄆哥忽地閃身。就勢左手握定那人手腕,右手擎住肘腋,扭轉腰胯,將那人云飛摔出,跌了個發昏章第十四。
衆閒漢見鄆哥來得兇了,誰敢向前?一鬨之間,都作鳥獸散了。楊衙內見不是話頭,趁亂奪門而出。鄆哥怎肯罷休,就地上撿了刀,緊追不捨。楊衙內志急心慌,順廊廡只顧逃,不覺奔入武成廟主殿。鄆哥見了,尾隨進去。見那大殿內階上居中供着武成王姜尚,一旁配享着留侯張良。階下東西兩側,分列着管仲、李靖等先賢名將石雕。四下裡望時,卻不見楊衙內。鄆哥心頭怒起,見門上卻有屈戊。便把殿門拽上,將屈戊搭了。口裡噙着那口刀,大步向前,飛起一腳。只聽得一聲震天價響,韓信雕像轟然而倒,碎了一地。眨眼間,那雕像早被鄆哥踢倒五七個。
楊衙內躲在階上張良像後,兩手捂着口鼻,不敢高則聲。聽得鄆哥這般大鬧,那敢再留?忙奔下階來,望門飛逃。早被鄆哥瞧見,就地上拾起一條碎手臂,盡力望楊衙內一擲。楊衙內急閃,卻將那殿門打碎。說時遲,那時快,鄆哥早掣着刀,搶奔過來。楊衙內見避無可避,飛起右腳,來踢鄆哥。卻被鄆哥搶近身,左肩借力一撞,楊衙內立足未穩,仰面而倒。當時鄆哥上前,腳踏楊衙內胳膊,喝道:“狗雜種,你害我妹妹,今日我便看看你是何樣心腸!”當下左手揪定髮髻,右手胳察一刀,望楊衙內心窩裡只一捅,直割下小肚子,那心肝五臟連同破繡碎錦流了一地。
卻說那武成廟內武學諭、判學、同判、博士等聽見報說,慌急趕到武廟正殿。透過破門洞看時,只見碎石殘礫,血流滿地。鄆哥踏定楊浪身屍,仰天閉目。衆人見了,盡皆駭然。當下開了門,鄆哥對衆人道:“各位恩師同窗,這楊浪與那姓杜的奸賊設毒計害我妹妹,吃我殺了。殺人償命,天經地義。各位勿憂,我一人做事一人當,莫說這廝是太傅子弟,便是天王老子也需吃我一刀!只求衆師友念三載情誼,隨我去開封府做個見證。”衆人聽說,都點頭應了。鄆哥徑奔麒麟館,抱了黃鶯兒,引衆人投開封府來。
那日恰好滕府尹坐衙未退,聽得有人殺了楊衙內,心中一喜一憂,隨即升廳。鄆哥放下黃鶯兒,跪在中間,衆人跪在左右。鄆哥將來龍去脈,一五一十,告訴一遍。滕府尹又叫喚周全、武學諭、判學、同判並幫閒一衆人等,都取了明白供狀。即喚仵作行人,驗了黃鶯兒身屍。把一干人押到楊戩府前,檢驗了杜公才身屍;又去武成廟,檢驗了楊浪身屍,勘查了麒麟館。明白填寫屍單格目,回到府裡,呈堂立案。且把鄆哥用長枷枷了,與周全兩個,收在監內。
且說太傅楊戩聞聽楊衙內、杜公才兩個身死,氣得三尸神炸,七竅生煙,便要治鄆哥死罪。又不好親自出面,便遣人到開封府,要滕府尹治罪。滕府尹道:“生死大事,不可怠慢。且待細細審查。”便去尋當案孔目孫定商量。孫定道:“這楊衙內東京城誰人不知,仗着老子的勢,往日與高衙內兩個,專愛淫人妻女。大人可記得那年八十萬禁軍教頭林沖的事?眼見得今番舊事重演。”滕府尹道:“楊太傅乃是天子身邊紅人,定要問他個死罪,我等怎好拗他?”孫定道:“這案子來龍去脈,我已盡知。想那鄆哥是個義烈漢子,又是今年天子欽點武進士,我等不可助紂爲虐。依小人主意,可將此事上奏天子決斷。是生是死,全憑聖意。”滕府尹道:“如此甚好,不知奏何罪名?”孫定道:“只斷作因妹慘死,尋兇手理論。言語不和,一時激忿殺人。脊杖四十,刺配沙門島。”滕府尹道:“就依孔目所言。”當時定了罪名,奏呈天子。
此事鬨動了整個東京城。天子接報,也自心驚。親看了卷宗,問了緣由,知是楊衙內、杜公才作惡在先。斟酌再三,竟準了開封府所奏。楊戩心有不甘,卻無可奈何。自思那沙門島是個有去無回之地,也便罷休。將楊衙內、杜公才兩個風光下葬了事。
聖意既下,滕府尹隨教拘到本案一干人等,都到開封府聽斷。牢內取出鄆哥,讀了朝廷明降。當廳除了長枷,決了四十脊杖。周全雖有通同之嫌,其情可恤。脊杖二十,刺配五百里外。干連的人,各放寧家。後鄆哥託侯誠使人用度,救得周全脫身。齎發他銀兩,任他自去別處。這是後話。
當下開封府喚了一個文筆匠來刺金印。鄆哥對文筆匠道:“卻有一事相托,可否在我胸前刺上鶯兒二字?”那文筆匠知他心意,便照他所說,與他刺了。鄆哥稱謝。當時刺罷,換了一具二十斤鐵葉盤頭枷,就廳前釘了。便差兩個防送公人管押前去,解赴沙門島交割。
兩個公人是張龍、趙虎。當時領了公文,押送鄆哥出開封府來。只見黃鶯兒的姑姑、武學齋長並那平素與鄆哥交好的人,都在府前候着。鄆哥先已託姑姑將本身財物變賣,以充官司費用。又請武學衆人收斂黃鶯兒屍身,入土安葬。當下鄆哥見了姑姑,推金山,倒玉柱,下跪道:“小子本要照顧鶯兒妹妹一世,不想卻害了她。還望姑姑保重,所剩銀兩都留下使用。”說罷,拜了三拜。姑姑那裡肯受。鄆哥道:“一定收下。有朝一日,若小子掙扎得性命回來時,當親身奉養姑姑。”說罷,淚流滿面。那姑姑見鄆哥言語摯誠,心意堅決,便收了銀兩。
當下武學諭羅戩引武學人等相請兩個公人到街邊酒店,安排些果品蔬菜,管待兩個。又將出銀兩來,託其一路照應。兩個應承了。那羅戩又取出五十兩銀子來,交與鄆哥。鄆哥推託不過,只得收了。便向酒保要了紙筆,與侯蒙、侯誠各寫了一封信,託羅戩代爲寄去。當時鄆哥與兩個公人吃了酒食,作別諸人,行出城來。鄆哥眼望東京城,口吟一歌道:“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言訖灑淚,遂毅然轉身,再不回頭,與兩個公人取路投沙門島去了。只因這一去,有分較:囹圄惡島,翻成火併之地。刀魚雄士,化作刀下亡魂。畢竟不知鄆哥這一去發生甚麼事,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