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劉錡等登城遠眺金兀朮中軍,都吃了一驚。只見金兀朮身披白袍,手掿大斧,乘一匹甲馬,周匝三千兵馬環繞。兵士皆披鐵鎧,戴鐵兜鍪。馬帶馬甲,渾如鐵塔。人披鎧,只露著一對眼睛;馬帶甲,只露得四蹄懸地。每臨陣時,以三人爲伍,貫以韋索,每進一步,後面拒馬一併跟進,有進無退。中軍喚做鐵浮圖,兩翼喚做柺子馬,悉以女真兵充當。往日攻堅克難,便用此軍,無往不勝,故又名長勝軍。當時衆人見了,都倒吸一口涼氣。劉錡以手撫牆道:“當年我曾於富平、仙人關等地與金兀朮交鋒,深知此軍強悍。今日至此,大爲可慮!”衆將聽了,愁眉緊鎖,默然無語。
只見李忠上前道:“留守勿憂,小將倒有破敵之法。”劉錡聽了,忙問是何法。李忠道:“金兀朮的鐵浮圖、柺子馬,本是先朝之法,名喚連環馬。昔日朝廷曾調呼延灼引軍征討梁山泊,便是用此法。當年梁山泊請得金槍手徐寧上山,傳授鉤鐮槍法,大破連環馬。今日金兀朮此來,正與呼延灼相同,不足爲懼!”劉錡道:“雖有破解之法,然急切間,那裡弄得許多鉤鐮槍來?”李忠道:“鐵浮圖之法,三騎相連。若斷一馬足,則三騎俱廢。今我等雖無鉤鐮槍,可以將拒馬置於城下,阻擋敵軍。仍以三人爲一隊,一人執長槍、一人執麻扎刀、一人執長柄巨斧。但遇鐵浮圖,以長槍挑敵兜鍪,以麻扎刀砍敵馬足,以大斧碎敵首級,則破敵必矣!”衆將聽了,無不歡喜。
當時劉錡與衆人計較出城殺敵,衆將道:“諸酋各居一部,前者韓常已被我等所敗,心懷畏懼,可先攻打韓常。”劉錡道:“韓常雖易破,然金兀朮精兵尚在。彼時我等廝殺疲憊,怎可抵擋?不如先擊金兀朮中軍。中軍一動,則其餘無能爲也。”衆將深以爲然。
當下劉錡命城中揀選三百死士,三人爲一隊,分執長槍、麻扎刀、長柄巨斧。吃罷飯食,於城中休息。當時正是六月,時值酷暑。金兀朮令大軍潮涌攻城,劉錡氣定神閒,親於城頭督兵禦敵,教軍士番輪在城頭休息進食。一來金軍遠來疲憊,未及歇息,即倉促攻城;二乃金軍不知就裡,誤食潁河水草,人馬中毒者甚多;三者金軍爲劉錡所惑,未曾攜帶鵝車炮具等攻城器械。故金軍自清晨攻城,戰至午時,死傷頗重,兀自不能破城。劉錡見金軍力疲氣索,便召諸將計議道:“破敵正在此時,誰敢出城一戰?”話音未落,只見李忠奮然而出道:“金虜自謂龍虎之軍,小人綽號打虎將,此行正當其理!”劉錡道:“將軍忠勇可嘉,然我軍兵少,破敵即回,不可窮追。”李忠應了。劉錡便遣統制田守忠、趙撙、韓直同行,其餘衆將隨後接應。衆將摩拳擦掌,揎拳擄袖,只等殺敵。
且說金兀朮揮軍攻城,久攻不下,惱羞成怒。便親自躍馬出陣,指揮三千鐵浮圖攻城。當時金軍步兵退去,鐵騎望城下席捲而來。忽見城門大開,李忠在前、田守忠在後、趙撙居左、韓直居右,吶聲喊,引三百銳卒殺出,撥開拒馬,直衝過來。不由分說,上挑兜鍪,下砍馬足。金軍措手不及,一馬倒地,三騎皆癱,登時陣腳大亂。彼時西風怒號,城土卷落,塵霾漲天,咫尺不辨,更助宋軍之威。刀斧亂劈,殺得三千鐵浮圖、柺子馬屍橫馬倒,死傷枕藉。
當下金兀朮見不是話頭,撥馬望後便走。李忠正殺得興起,驀地望見金兀朮白袍白馬,轉身待走。自思道:“此賊害我大宋尤甚,今日若能除之,便可雪往昔之恥!”當時不顧身體,右手把鐵槍倒擎着,覷金兀朮後心親切,盡平生力氣,猛地擲去。也是金兀朮命不該絕,當時聽得腦後風聲,急伏鞍閃避,那條槍颼地自耳邊擦過,耳垂滲出血來。李忠見殺金兀朮不成,跺腳嘆惜,自腰間拔出刀來,揮刀亂斫。轉眼間,手殺十數人。金兀朮大怒,喝令親衛齊放亂箭。李忠急把刀身來撥,那裡擋得住?當時身中百十支箭,仰面倒地而死。田守忠亦死於亂軍之中。趙撙、韓直身中數箭,猶廝殺不歇。正鬥間,猛可一聲炮響,城內千餘軍馬齊出,正是劉錡所遣接應兵馬。當時殺入敵陣,金軍大潰。戰至申時,棄屍斃馬,血肉枕藉,車旗器甲,積如山阜。金兀朮拔營北去,劉錡遣兵追之,斬殺金兵萬餘。
金兀朮大敗,不敢再戰,便移寨於城西,掘塹自衛,欲困殺城內。不想連日大雨,平地水深尺餘,更兼劉錡屢出奇兵劫寨,金軍上下坐臥不寧。人人恐懼,個個心驚。金兀朮無法,只得引敗兵回東京去了。
且說宋軍大獲全勝,劉錡感李忠、田守忠等陣歿將士忠勇。便教備棺槨盛殮,於城東鑿土埋瘞作大坊,旁建屋數間。命僧主作消業,以致資薦;又請道士建立齋醮,超度昇天,整整做了十數壇好事功果道場,方將衆將士出喪安葬。順昌闔城百姓無不感動,都來送喪弔孝。劉錡又將捷報奏聞天子,表李忠等之功。高宗甚喜,授劉錡武泰軍節度使、侍衛馬軍都虞候、知順昌府、沿淮制置使。賞犒軍銀帛十四萬匹兩,厚加優恤陣歿將士家屬。追授李忠武節大夫,其餘有功及陣歿將士,皆有封賞。後劉錡與諸路將帥欲乘勝進兵,收復中原,不想被秦檜召回,錯失良機,誠可惜也。此是後話。
看官,說到此際,梁山泊大半好漢皆已交代明白,不知那花和尚魯智深下落如何?原來那年宋江等受了招安,天子授魯智深爲五臺山文殊寺維那。魯智深自思能日夜與智真長老做一處,倒也歡喜。於東京停留數日,便與衆好漢辭別,背了包裹,跨了戒刀,提了禪杖,取路望五臺山來。於路行了一月之上,早到五臺山下。魯智深獨自上山,沿路看了半山亭子,不移時到了山頂文殊院前。只見時過境遷,景物依舊,不禁心中感慨。當時與門子說了,那門子往日裡就多曾聽說魯智深過往之事,今日見了本尊,又驚又喜,忙不迭入內報知。寺內長老接報,引着首座、侍者,出山門外來迎接。魯智深看時,卻不是智真長老,心下疑惑。便向前施禮,長老打了問訊,說道:“弟兄遠來不易。”魯智深答道:“灑家與此地恁地有緣,今日又回到這裡!”長老道:“且請弟兄方丈一敘。”便請到方丈內坐定。
當下魯智深放了包裹、戒刀、禪杖等物,長老教看茶。魯智深拿出度牒並官家印綬。交談間,方知智真長老已於上年圓寂。現爲頭的乃是真寶長老,也是個超脫死生的高僧。魯智深聽了,心中震驚,想起智真長老昔日教誨,恍如昨日。不禁悲從中來,兩眼垂淚。真寶長老道:“我等已是出家之人,瞭然於生死之外,不必過於煩惱。”魯智深聽了,方收了淚。當時又閒談一番,真寶長老喚維那、監寺、都寺、知客、書記等都來相見,訴說魯智深擔任維那一事。當日魯智深交割一應事體,真寶長老又安排禪房教魯智深歇臥。魯智深自此便在五臺山出家,不在話下。
有話即長,無話即短。魯智深在五臺山寺中,不覺住了三四載,卻並不煩悶。看官,你道爲何?原來那真寶長老出家前乃是代州軍漢,精通武藝。後做了長老,眼見五臺山附近常有盜賊出沒,便定個主意,與寺內僧衆習武事于山中。一爲強身健體,二來護寺禦寇。真寶長老先已聽得智真長老說起往日魯智深在五臺山的事,知他正果非凡。又料魯智深不是個吃齋唸佛,受得清規的人。便請魯智深每日待衆僧參禪罷,於寺內演武使拳,耍弄器械,教衆僧武藝。真寶長老也是個習武之人,偶爾也與魯智深切磋一番。魯智深得此美差,活動筋骨,倒也快樂。因自家經歷了一遭紅塵,也收斂了許多脾氣,饞酒時自下山吃酒,歸來便睡。真寶長老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吩咐僧衆休要管他,是以寺內一向無事。
不想好景不長,靖康亂起。金兵兩路南侵,西路宋軍節節敗退。真寶長老得知,便與魯智深等商議,聚兵助討。怎奈代州知州劉騊畏敵如虎,竟望風而降。金人聞知五臺山僧衆抗拒之事,便遣重兵圍山。真寶長老等晝夜拒之,怎奈衆寡懸殊,力有不逮,吃金兵打破五臺山,將文殊寺焚燬。魯智深拼死殺出重圍,真寶長老爲金兵所擒,堅貞不屈。金將甚異之,使劉騊勸降,真寶長老答道:“吾法中有口四之罪,吾既許宋皇帝以死,豈當妄言也?”遂怡然受戮。金將甚爲嘆異,下令厚葬之。
不說金兵打破五臺山,只說魯智深殺出重圍,一道煙兒投南而走。一路東逃西奔,急急忙忙,也不知行過了幾處州府,也不知投那裡去的是,也不知一連地行了多久,看看已是九月間天氣。那日正行到一個去處,只見前面一座大山,生得奇石突兀,山勢陡峻。遠望好似蛟龍下巖,猛虎臥地。山腳立一巨石,形似獼猴。山峪裡遍地紅葉黃花,煞是好看。魯智深見了,舒口氣道:“逃亡了數月,提心吊膽。今日如此美景,暫忘卻諸般煩惱,賞玩一番也好。”當時踱步行到峪裡,左瞧右看,流連忘情,只顧向前走,不覺行到峪內深處。
正看間,忽聽得打鬥聲響。魯智深自思道:“卻又作怪!這山峪裡怎會有人廝打?”一邊想,一邊循聲前進。看看行到一處紅葉林時,只見三人各執器械,在林中廝鬥。一個道士打扮,手舞雙劍;一個秀才模樣,挺條朴刀;一個和尚裝束,掄動鐵輪撥。當時那道士、秀才兩個並那和尚一個,不住手地鬥到三四十合,不分勝敗。魯智深見了,便閃在樹後瞧看。
三個又鬥過多時,只見那和尚漸漸落了下風。又鬥了十數合,正鬥到分際,只聽樹林之中,雷鳴也似一聲,飛出一條鐵禪杖來,把三般兵器隔開。三個見了,都收住了器械,跳出圈子外。立住了腳看時,只見林中跳出一個胖大和尚來,穿一領皁布直裰,跨一口戒刀,高聲叫道:“你們三條好漢且不要鬥,灑家在林子裡看了多時。權且歇一歇,俺有話說。”當時那和尚聽了,欠身問道:“不敢問師兄卻是誰?”魯智深道:“灑家不是別人,俺原是延安府老種經略相公帳前提轄。爲因三拳打死了鎮關西,卻去五臺山淨髮爲僧,後做了二龍山上、梁山泊裡的好漢。人見灑家背上有花繡,都叫俺做花和尚魯智深。”
當時三個聽了,都吃了一驚,一齊拜道:“聞名久矣!”魯智深忙上前扶起三個道:“且請問三位壯士,高姓大名?”那和尚說道:“小僧法山,原是軍漢出身。因鬚眉皆黃,人都喚小僧做金羅漢。此山名喚豆積山,山上有座消災寺,往日小僧爲寺中僧人。後寺院被兵火所焚,衆僧四散。小僧逃得性命回來,尋思重建寺院。近日走這個道士來,要奪山上寺院舊址。小僧不肯,他便來纏鬥,卻鬥不過我。不想今日又喚了一個幫手前來。”
魯智深聽了,又問那道士姓名。那道人答道:“貧道姓徐,名道明,原是常州天慶觀道士。因身體靈巧,能一躍三五丈高,人都喚做扶搖子。雲遊四方,江湖上聽得說,此處乃張果老成仙之處,因此一逕來拜謁。因見此山風景甚好,便有心在山頂建一座道觀。不想這和尚口出不遜,貧道與他本事一般,未分勝負。下山時碰巧遇着這位秀才兄弟,說了備細,他便前來助我。”當時那秀才向前拱手道:“小人趙十三,原是洛陽文廟廟學。自幼讀書,耍些刀槍,好打抱不平,人都喚做文子路。因金人南犯,打破西京,廟宇也遭焚燬。小人逃得出來,四處遊蕩。昨日正巧打山下過,遇着徐道人,應他之請,前來相助。久聞花和尚魯智深大名,不期今日得遇,天與之幸。”
魯智深聽三個說了緣由,便笑道:“自古不打不相識,既幸相逢,灑家就與三位勸和,如何?”說罷,只見法山、趙十三兩個大喜,滿口應承。卻見徐道明沉默不言,似有不肯。魯智深見了,便道:“徐道長既如此,且隨俺來。”當時魯智深提了禪杖,四個出林。行到峪口,見那猴石矗立。魯智深問道:“這塊猴石約有多少斤重?”三個一齊道:“敢怕有五七百斤重。”魯智深道:“你等可舉得動?”當時三個輪番舉那猴石,徐道明、趙十三兩個兀自舉不動,法山只能擡起,卻不能舉。魯智深道:“灑家若能舉起此石,你三個講和。如舉不動,任你三個廝殺。如何?”三個都依允了。
當下魯智深便把上半截衣裳脫下來拴在腰裡,拔步上前,繞了猴石看了一遭,略推一推。當時略彎雙腿,兩手自下將那猴石拘定,喝一聲:“起!”那猴石應手而起。魯智深雙手把那石擎過頭頂,猛地一撇,撲地打下地裡一尺來深。三個都吃了一驚,作聲不得。又見魯智深彎腰俯身,左手摳住石底,右手去石上一扳,將那石擎將起來,奔走百餘步。又重複回來,雙手只一收,輕輕地把那猴石按原樣放在原處。回過身來,看着三個,笑道:“既已有言在先,再有不允者,且先問過灑家這對拳頭!”那三個見了,盡皆駭然。當時心服口服,都上前拜道:“往日江湖上早聽聞兄長倒拔垂楊柳之事,我等將信將疑。今日一見,兄長真有拔山舉鼎之力,我等心悅誠服!”魯智深見說,便上前扶起三個,說道:“山上建寺之事,灑家自有個計較。且同去吃酒,再說不遲。”
當時四籌好漢同到豆積山下鎮子上,尋了一家酒店,入內坐定。魯智深喚酒保上菜蔬,斟了酒,對三個道:“今日我等相會,實乃前世緣分。灑家是個粗人,雖皈依佛門,卻也知曉些儒、道之事。儒釋道三教,名異而體同,均勸人向善,護國保民。眼下金虜犯境,社稷傾頹,民遭困厄。我輩如不同心協力,反手足相殘,蒼生如何可救?”三個聽了,都默然頷首。魯智深又道:“依灑家的主意,就於山上重建消災寺,寺內除建大雄寶殿外,另建三清殿、孔聖殿,三教同處,互不相擾。諸位以爲如何?”三個聽了這言語,都欣然道:“我等都聽哥哥言語!”魯智深大喜,當日四籌好漢飲酒談天,好不快活。吃的醉了,都尋一處客店歇宿。
自那日始,四籌好漢便招募徒衆,於豆積山上建廟蓋宇。不過數月,大功告成。魯智深、徐道人、趙十三各爲本教之首,法山爲首座,自此都於消災寺落腳。後金兵犯陝西時,雖曾入境,卻未到寺中侵擾。天長日久,魯智深落得清淨,又打探武松仍在四川峨眉山神龍堂出家,也時常與他書信來往。衆人自在過活,豆積山儼然一方樂土。
忽一日,魯智深夜得一夢。夢見立於川上,隨水西流。醒來後,輾轉反側,兀自睡不着。便披衣而起,尋了法山,一同出寺閒走。彼時已是深秋,又逢紅葉飄落,黃花滿地。兩個信步前行,不覺行到山巔。魯智深放眼望去,只見山下滔滔江水,投東而去。魯智深問道:“山下卻是甚麼江?”法山道:“禪師在此許多年,尚不知豆積山乃嘉陵江、安河、南歧湖交匯之處?”魯智深聽了,心中忽然大悟,拍掌笑道:“俺師父智真長老,曾囑付與灑家四句偈言,道是‘遇林而起’,俺在野豬林救了林沖,被高俅陷害,方起身綠林;‘遇山而富’,俺與楊志、武松等兄弟佔據二龍山,甚是富足快活;‘遇州而遷’,三山打青州後,離了二龍山,共投了梁山聚義;‘遇江而止’,灑家往日只道江便是宋江,不想卻是這嘉陵江!今日全都應驗,想是大限將至了。”法山見說,吃驚不小。當時魯智深又呆看了半晌,同回寺來。
到了寺裡,魯智深笑對法山道:“煩與俺燒桶湯來,灑家沐浴。”法山聽了,只得喚侍者燒湯來,與魯智深洗浴。洗罷,魯智深換了一身乾淨僧衣,便叫侍者:“去喚徐道長、趙廟學,來看灑家。”又問寺內衆僧處討紙筆,與武松寫了封書,喚侍者帶去。又寫了一篇頌子,去法堂上捉把禪椅,當中坐了。焚起一爐好香,放了那張紙在禪牀上,自疊起兩隻腳,左腳搭住右腳,自然天性騰空。比及徐道長、趙十三等接報,急來看時,魯智深已自修成正果,坐在禪椅上不動了。頌曰:
“揮杖掣刀鬧人間,佛魔生死一念懸。心底清淨方爲道,退步原來是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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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山、徐道長、趙十三等看了偈語,嗟嘆不已。當時焚香拜禮,寺內衆僧,做了三晝夜功果,合個硃紅龕子盛了。法山親與魯智深下火。道、儒兩教子弟,都來禮拜。迎出龕子,去消災寺後燒化。法山手執火把,直來龕子前,下火已了。衆僧誦經懺悔,焚化龕子。在豆積山後,收取骨殖,葬入寺內塔院。所有魯智深隨身多餘衣物,及金銀等項,盡都納入消災寺裡,常住公用。渾鐵禪杖、戒刀並皁布直裰,都留於寺中供養。朝廷聞知魯智深善終坐化於大剎,追封義烈慧覺禪師。
後來魯智深累累顯靈,鳳州境內祈風得風,禱雨得雨。百姓追思不斷,四時享祭不絕,此是後話。
卻說魯智深圓寂之前,修書一封,喚侍者帶至峨眉山武松處。那侍者不敢怠慢,當時收了書信,扎束妥當,便下山望峨眉山來。沿途經那蜀道,行了兩月有餘,方到峨眉山。行至山頂,只見已新建起一座寺院。看山門時,上有一面硃紅牌額,大書三個金字“伏虎寺。”那侍者入得山門,沿條石子路,徑到寺前。早有門子問知備細,當時入內通報。不移時,重複出來,引着侍者入寺,徑到羅漢堂。當時兩個入堂,只見武松正與一俗家弟子對弈。那俗家弟子不是別人,正是喬鄆哥。看官,那喬鄆哥如何與武松做一處,又做了俗家弟子?這其中有個緣故,且聽在下道來。
原來那年宋江等三十六人,在海州爲張叔夜感召,受了招安。朝廷授武松峨眉山神龍堂維那之職。武松自思已是廢人,無甚牽掛,更兼做了行者,便到峨眉山任職。那鄆哥自隨錢伯言破了梁山後,朝廷雖大加賞賜,加官授爵。然數年征戰,李順、李豐等先後陣亡,生靈死傷無數。鄆哥心灰意懶,自覺無甚趣味。索性納還了官誥,與錢伯言、李孝義拜別。錢伯言、李孝義挽留不住,只好與他餞行,任他去了。鄆哥離了襲慶府,徑到東平府陽谷縣侯誠莊上。彼此相見,好不歡喜,鄆哥又在侯誠莊上住了半月之上。
那日侯誠料理完公事,回到莊上,只見鄆哥前來拜別。侯誠驚道:“如今強梁已滅,再無可慮。賢侄只在此間住下,早晚談些事務,較量些槍棒,豈不是好,如何要走?”鄆哥道:“非是阿叔不留小侄,怎奈小侄曾受武都頭大恩。後投身行伍,與梁山作對。雖是爲國爲民,身不由己,然終覺虧欠於他。故而先時已打定主意,若能平定盜患,便追隨武都頭一世,以報大恩。”侯誠道:“話雖如此,然報恩之事不止一法,賢侄何必如此?”鄆哥道:“阿叔莫勸,小侄心意已定,今日就此拜別。異日若安定時,便與阿叔來信,以報平安。”侯誠見鄆哥話語堅決,便不再勸。當時設宴與鄆哥送行,吃罷酒食,鄆哥帶了包裹,背了雙劍,辭別侯誠,投東京而來。
不止一日,早到東京城。鄆哥四下裡打探,方知朝廷已授武松峨眉山神龍堂維那之職,武松已自赴任去了。鄆哥見說,便離了東京,取路投四川樂山縣來。於路行了兩月之上,方到樂山縣。尋土人問得路徑,來到峨眉山。那日武松閒來無事,正於堂前使拳,忽見門子來報,有個自稱喬鄆哥的來見。武松不聽則已,一聽心中大怒,徑奔出來,見果是鄆哥。當下更不答話,揮拳便打。鄆哥見是武松,正要上前問候,忽見武松滿面怒氣,揮拳打來。只得左閃右避,武松因失了一臂,武藝自然不比從前。當時兩個鬥了十數合,武松只是打不着鄆哥。正要飛腳踢時,只見鄆哥托地跳出圈子,叫道:“都頭少歇,我有話說。”武松見打他不着,也不聽他話,轉身入到堂內去了,教侍者關了門,再不出來。
鄆哥見武松閉門不見,知其心念過往之事。心裡尋思,也不下山,就於山門前,放下包裹、鐵劍,推金山,倒玉柱,直身跪着。彼時已是冬季,朔風凜冽,竟刮下一天大雪來。鄆哥只是跪着不去,不覺過了一夜。次日一早,武松料鄆哥已去,便喚侍者前去探看,不想門外雪深尺餘,那鄆哥已自凍僵,兀自直挺挺地跪在那裡。侍者急忙回報,武松聽說,也不覺心軟。便教將鄆哥擡入僧房,向火取暖。鄆哥已自昏暈過去,又與他灌了薑湯,折騰數個時辰,方纔醒轉。
當時鄆哥微微閃開眼,見是武松,便要起身。怎奈身體不聽使喚,兀自起不來。武松見了,嘆口氣道:“你我是仇敵,這是何苦?”鄆哥道:“我受都頭大恩,方有今日,一日不敢相忘。前番與梁山爲敵,實出無奈,並非與都頭爲難。聞得都頭受了招安,我也辭了官,前來相隨。願做牛做馬,服侍前後!”說罷,不覺咳嗽起來。
當時鄆哥又去懷中,顫顫巍巍取出一瓶藥來,遞與武松道:“我自老父亡故,得侯蒙阿翁、侯誠阿叔收留,再無親眷,只把都頭當親哥般看待。我知都頭於汶河渡失了一臂,傷口但逢春冬,定然疼痛,特帶此藥來,可解那痛。”說罷,又咳嗽不止。武松見說,驀地想起那汶河渡送藥之人來,原來竟是鄆哥。當時心中一震,眼中噙淚,嘆口氣道:“罷,罷,罷,凡事天已註定,不可強求。你我今日便盡釋前嫌,兩不相欠,你自去罷。”說罷,便轉身出堂去了。
不過數日,鄆哥已自恢復,便要留在寺中,武松執意不肯。鄆哥便去相求寺中士性長老,告知心中誠意。適逢彼時峨眉山虎患肆虐,傷害許多僧衆及百姓性命。鄆哥諫言用青石鑿一寶塔,刻以符咒,名喚 “尊勝幢”,置於無量佛殿前,鎮住溪邊。又親引獵戶,整頓窩弓藥箭,弩子鐺叉,四處獵虎。不過數月,虎患乃絕。峨眉山百姓大喜,紛紛前來拜謝。士性長老也自歡喜,便破例收了鄆哥爲俗家弟子,教武松傳授武藝。一來二去,武松終爲鄆哥誠意所感,便放下過往,與他重歸於好。因虎患已覺,官府特賞了銀兩,衆僧商議,遂將神龍堂擴建,更名伏虎寺,以作紀念。向後士性長老圓寂,武松便做了伏虎寺主僧,鄆哥做了都寺,一向無事。前事已完。
回說那日武松與鄆哥兩個對弈,聞得消災寺魯智深處有書信至,便教喚侍者前來。當時武松拆開信,見是魯智深告別之語,驚訝不已。詢問侍者,方知魯智深業已圓寂。不覺失聲哭道:“師兄與我情同手足,不想今日和他分手了!”衆僧聽罷,亦皆傷感。武松收淚癡坐,嘆息不已,鄆哥又慰勸了一番。當時安排那侍者齋飯,就於寺內歇宿。次日一早,那侍者告辭了自回,不在話下。
且說自那侍者走後,武松因得知魯智深坐化,連日悶悶不樂,竟生出一場病。那日武松喚鄆哥來,說道:“自聞知師兄圓寂,我自覺身體沉重,恐來日無多。你我相交多年,深知我心。爲今我已年近古稀,別無牽掛,只盼能重回故土,再看一眼,也算了卻平生之願。只是山東現已被金人所據,恐難再去得。”鄆哥道:“無妨,我等是化外之人,四海爲家。便是到了山東,金人也不見得爲難。小弟也多年不曾回鄉,甚是思念。今日哥哥既如此說了,且把寺內事務交割,我自尋輛馬車,你我二人回山東探看一番也好。”武松稱是,當時鄆哥自去安排。
不過數日,鄆哥已自打點完寺中事務,大小事體交割完畢,尋輛馬車,與武松兩個整束罷,便登程上路。一路關卡,無論宋境金境,見兩個俱已過了天命之年,鬢髮蒼白,更兼又是僧人,便都不爲難他兩個。兩個一路緩緩而行,行了數月,重遊了清河縣、陽谷縣、東平府各處。彼時諸地均已改了名字,武松、鄆哥兩個也不看那字,只憑心中景物、路程行走。故地重遊,感慨萬千。
那日出了東平府,武松對鄆哥道:“自從在峨眉山修行,已數十年不曾到過樑山泊,兀自魂牽夢縈。今日既然到此,何不前去一看。”鄆哥道:“如此最好。”當時兩個向南而行,過壽張縣,直到鄆城縣梁山泊邊石碣村來。自古道:‘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兩個自識得那路,也不問人,一地裡驅車直到梁山泊邊來。放眼看去,不覺大吃一驚。正是:一剎之間萬年過,驚見滄海變桑田。畢竟不知武松、鄆哥兩個因何吃驚,且聽下回分解。
此一回內,退場兩條好漢:
李忠 魯智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