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畫面青遙無比熟悉,也無比想要罵自己一生混蛋。
他總算明白嘯風和滄羽總是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到底爲何,也明白爲什麼離汐那雙清亮的眸子會蒙上揮之不去的哀愁和決絕,更明白跟在離汐身邊的輕舞對自己的恨。
他把她的主子傷得那麼深,能不恨嗎?
畫面逐漸消散,眼前又是那條奔流不息的忘川,還有那個站在半空看着前方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的冥王殿下。崔判就站在他身後保持半步距離,異常恭敬。
“殿下,是否找到你想要找到的呢?”見青遙出來,麒暘迎了上去,在他面前站定,一雙黑眸無悲無喜。
青遙苦笑着點點頭,交出手中的因緣鏡。
那面小巧的銅鏡在碰到麒暘的那一瞬間被鏽跡斑斑的青銅覆蓋,直到再也反射不出任何光芒。麒暘隨手一拋,因緣鏡就像被外力牽引着一般回到亭子當中,繁複的結界再次將其籠罩其中。
“多謝冥王相助,不然我也不會想起這些珍貴的東西。”是的,和離汐相處的每時每刻都是彌足珍貴的。而這份極其珍貴的寶物,他差點與之失之交臂。
“殿下能想起來,那狂妄肆意的狐王也算是守得雲開了。”守得雲開見月明,他卻獨獨沒說後三字,因爲連他也不知道離汐是否真能撥雲見月。
“青遙尚有幾件事想要請教冥王。”
“殿下請講。若能說,麒暘自當言無不盡。”冥府掌管衆生輪迴,有着太多太多的秘密,就算對方是天界太子,未來的天帝,也有不能讓其知道的事情。
“冥王方纔說道,有人千年來每時每刻都受盡這八苦的煎熬,怕是連命終之後也不得安息,是指……”青遙將那個名字死死壓在喉間,生怕說出來便是一語成讖。
麒暘明白他想要說什麼,眼中閃過一絲憐憫,卻不知道對象是眼前的男人還是那日狼狽的白色身影。
“狐王,離汐。”
僅僅四字,打破青遙小心翼翼築起的美夢。
“爲何……”他說得極其小聲,更像是在反問自己。
麒暘靜靜地看着他,不語。
青遙很清楚,冥王之所以看着自己,不是疑問不是可憐,而是在告訴自己答案。離汐是爲了他,才受盡苦楚折磨,千年來始終不得解脫。可其他七苦他明白,但爲何會有死苦?
他問麒暘,希望他告訴自己這只是玩笑。
麒暘手一伸,一本厚重的書冊便出現在他手上,“生死簿”三字赫然出現在其上。他順手一翻,書頁自動翻動,在某一頁上停下。垂眸一看,麒暘皺了皺眉,將書合上遞予身後的崔鈺。
“如無意外,前些日子的天劫便是離汐的最後一次,不出千年,她便會香消玉殞。”這也是麒暘疑惑的地方。生死簿上離汐的名字時隱時現,命終之日也是一片模糊,有悖於其他妖王。他曾就此請教過地藏王菩薩,菩薩只是說此女命數多舛,生死只在一瞬之間,生則福澤綿延,死則是彈指一瞬。這種奇怪的命格是他碰上的唯一一個。
所以,他纔會對青遙說“如無意外”。或者,在潛意識裡,他也希望青遙能成救離汐一命的那個“意外”吧。
冥王動了私情,這絕對不是一個好現象,但麒暘卻很不負責任地將其歸咎在天界頭上。
這是天界種下的因,他也只是成了其中一個果罷了。若結束了這個因,他的這個果便是無足輕重了。
聽了麒暘的話,青遙猶如五雷轟頂。
“怎麼會……”
不出千年……怪不得她早早找好繼承人,怪不得她對什麼都無所謂,聰慧如她,怕是早已想到自己命不久矣纔會做出種種打算吧……
心,像是被一刀刀地凌遲,有如置身在阿鼻冥府,就連呼吸都變成無盡的痛。
他捨下她千年,好不容易想起來,卻發現一切都太遲了。
不安,心疼,憐惜……各種情緒紛至沓來,讓他恨不得此時能展翅飛到她身邊將她揉入骨血當中。
離汐……他的離汐……
明明陪他去天界的時候還好好的,爲什麼一眨眼就變成這個樣子?那一身連他都看不透的修爲呢?在狐族少主的正名大典上,他明明就看到離汐強大的法力的啊!
不對!他猛地一回神,終於想起問題所在。
那天他明明感覺到至陽的金烏的氣息,一個妖王怎麼可能會有上古異獸金烏的氣息!還有那天在姻緣樹下她與自己相近的髮色……難不成她和自己……
也不對,他們雖然深愛着彼此,卻還是發乎情止乎禮,這是他對離汐的尊重,兩人不可能會精血相融。
可離汐明明身負金烏的神氣,那日嘯風和滄羽卻說她不能承受他的神氣,這又是爲何?
嘯風滄羽曾說離汐重傷千年,那個時間……不就是在她和自己上天界前後!
“敢問冥王,可有記憶,是因緣鏡看不到的?”
麒暘一愣,沒料到青遙會有此一問。
因緣鏡能看到一個人的過去,而且是最真實的過去。它靠的並不是外力,而是心底深處所保留下來最原始的不經篡改的記憶。所有衆生都像是一個小小的書閣,它們自己會記錄着各種各樣的事情,有用的沒用的,自己的還有別人的,也唯獨這樣纔是自己最真實的寫照。
因緣鏡所做的事情,只不過是從這個書閣中取出存放自身記憶的那一本罷了。若因緣鏡看不到的,只能是那本關於記憶的書被損壞了。
“若是有人試圖破壞或者篡改殿下的記憶,因緣鏡所反映出來的東西便會混亂,而殿下的身體也會爲此受到重創。所以,我更傾向於是被某種強大的力量封印了。”只有被封印住,纔會看不到。“或許,這也和殿下遺忘的那段記憶有關。”
如此說來,所有的癥結便是那段被封印住的記憶?但無論是他自己的還是離汐的,所有的冒頭都直指天界,看來他有必要回去找一次母后。
知道自己要做些什麼,青遙眉間的鬱結散了一些,剛想告辭,崔判手中的生死簿卻不安地抖動着。他想按着,生死簿卻飄到半空打開。麒暘一手將其抄來,卻看到那一頁中的一行字慢慢改變,雖然像是被什麼刻意拖住一樣,但真的在變動。
“竟有人逆天而爲?不,這已經不能說是逆天了……”麒暘的臉色前所未有的凝重,目不轉睛地看着那幾個扭曲模糊的小字,“殿下,請速至狐王府!”
聽到逆天二字時,青遙已經知道事情不對勁,但因不知是誰所以沒有過問。此時麒暘提及狐王府,他的心猛地揪住!
“離汐出事了?”他失控地抓住麒暘的胳膊。
“此時我會查清楚,殿下請先去狐王府。若有人問殿下如何得知此事,還請看在狐王份上……。”冥府不能輕易透露生死輪迴,就算離汐是特例,但也是壞了規矩。
雖然有人首先打破規則,但在沒有真相大白之前,冥府不能暴露。
“青遙定不會透露今日之事,告辭!”
從酆都出來,青遙立即架起祥雲直奔狐王府。
離汐,等我!
剛過了妖族地界,他遠遠看到狐王府的後山上籠罩着一層赤紅的濃霧,其中還帶着詭異的綠色。明明是截然不同的兩種色澤,卻詭異地融合在一起,如巨大的結界一樣將整個狐王府包覆其中。
狐王府門前,莫離帶着一羣奴僕守在門外急得團團轉,有幾個守着一具昏迷的黃色身影,嘯風和滄羽不斷攻擊着那層霧氣,卻無數次地被擋了回來。
“讓開!”沒時間跟他們解釋,青遙喝住衆人,也不管他們聽不聽做不做,祭起母后給自己的斷海印朝結界擊去。
番天印和斷海印是父皇和母后賜給自己的一對寶印。番天掌封,能借其凝起混沌之力築起堅固的結界;斷海掌破,能打碎非神力佈下的結界。
一個小小的方印在青遙的法咒下不斷變大,在空中直直擊中結界。本以爲會是天崩地裂般的一擊,誰知卻只是宛如琉璃碎裂。
見結界已破,莫離想衝進去,卻被嘯風拉住。他不解地回頭,看到他另一隻手拉着滿臉不甘的滄羽。
“讓青遙一個人去吧。如果我們能救離汐,就不會被困在外面這麼久了。”他看着青遙急速離開的背影,喜憂參半。
滄羽甩開他的手,收回自己的目光,轉身離開。
青遙回來了,他也只能退回到朋友的位置,再無其他。
越過前廳花廳前院後院,青遙從沒有像今天那樣討厭這段漫長的距離。他只能拼命地往那不祥之氣的方向飛去,眼前的景色差點奪去了他所有的呼吸!
離汐披着斗篷努力將輕舞送出戰圈,她面前的巨蟒則伸出尾巴欲將其捲住。
“放肆!”
說話間,一把金色的長弓出現在他手中。青遙將弓挽成滿月,一根銀紫色的長箭在指間成形,箭頭上隱隱帶着張牙舞爪的電光。他將箭頭指向天空,長指一放,雷箭離弦,在半空中消失不見。
巨蟒回頭,見站在自己身後的那人全身透着凜然殺意,手中的長弓帶着讓他畏懼的至陽之氣。
還沒等他弄清楚眼前那人的身份,天空中響起滾滾雷聲。巨蟒擡頭,正好看到一道碗口粗的天雷直直朝自己劈下!
一道又一道,數不盡的天雷擊中蛇身,巨蟒疼得在地上打滾,揚起滾滾煙塵。
等滿天塵埃散去,巨蟒已經變回人形在地上不斷抽搐。他看着離汐,掙扎着想要開口,吐出的卻是幾顆失去光澤的紅玉。
“殺了……離汐……”他嘴裡喃喃着這一句,隨着聲音的消失,眼中的光彩終於黯了下來。
見錦鱗斃命,離汐總算舒了一口氣,輕舞連忙跑去攙扶,有人卻比她還要快。
青遙縱身躍下祥雲,一把將離汐抱入懷中,缺失了千年的懷抱再次被填滿,一如他不安躁動的心。
“離汐……離汐……”他緊緊地抱着那具纖細的身體,雙臂有些發抖,不知是激動還是後怕,“你沒事太好了……”
“你……”離汐想要掙扎,卻只能無力地倒在他懷中。
“離汐,我想起來了!我怎麼會忘了你,我怎麼能忘了你……”
離汐一震,不可置信地擡起頭,卻看到和千年前別無二致的溢滿愛意的墨藍色雙眸。
“青……遙……”她伸手,想要確認眼前的不是幻覺,但眼前的景色越來越暗,最後一片漆黑。
“離汐!離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