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之子》——第二部 《商殤》
第39節 再訪蔣宅
爲着協調蘭兒出嫁的事宜,於信達時不時地便往蔣先生家跑。
這日無事,四個娃娃便又來得蔣家。
望山書院的院壩裡,蔣先生躺在椅兒上,捏着本書兒,讀得正專心。
四個娃娃也不言語,躡手躡腳進得院內,負了雙手,立在蔣先生背後。
許是看得久了,蔣先生合上書本,端起旁邊茶几上的茶盞,口裡卻是念念有詞:“嗬,這些個西洋之人,盡搞些奇巧淫技,至於孔孟之道,卻無一字兒……”
於信達:“先生,看啥書呢?”
“唉呀哎呀,嚇我一跳,你四個娃娃……”蔣先生一口老茶噴在地上。
於信達滿臉壞壞的笑:“徒兒見先生讀書正專,不敢出言打擾……”
“哦呸!你個小屁娃,可是要嚇死老夫?”蔣先生回頭衝着內院,一通的吼“老婆子,信兒來嘍!老婆子……”
蔣劉氏從內門裡跑出來:“咹,信兒來啦?我的個乖乖兒,在哪,讓俺瞧瞧,在哪,讓俺瞧瞧。”
在師孃面前,於信達是嗲慣了的,馬上把個小身子偎過去,在蔣劉氏懷裡拱來拱去,惹得蔣劉氏緊緊地摟了,“小心肝”“小乖乖”,又揉又捏。
“哈,信兒小弟,來了嗦!”蔣介民從內院裡出來,眼見得於信達跟師孃膩得正緊,漲紅着臉,訕訕笑道,“哈,我燒水去,我燒水去!”
搬椅挪凳,衆人圍了蔣先生團團而坐。
於信達:“先生呀,那麼專心,是甚好書兒?”
蔣先生把書本兒晃晃:“《海國圖志》,嗯,《海國圖志》。”
於信達:“哦,遠達先生的大作。呃,先生博覽羣書,博古通今,但於這紹介西洋見聞的閒書兒,卻是向來不感興趣的。如今,怎就讀起這個《海國圖志》來了?”
蔣先生:“嗨,還不是逼的麼?”
於信達:“逼的?在咱三河縣一畝三分地兒上,有誰能逼先生?”
蔣先生:“嗨,劉知縣噻,除了他,還有誰噻?”
於信達:“嗬,那個糟老頭兒嗦。”
蔣劉氏正好端了茶盞出來:“可不是。那老東西,把你先生扭得緊哩,三天兩頭往咱家跑,就昨天吧,又找上門來,說是啥個基督的事兒,問你先生討個計策。”
於信達:“哦,原是爲着建堂傳教的事兒,找上了咱家先生嗦。”
師孃瞟一眼蔣先生:“嗨,信兒你是知道的,就咱家這個糟老頭兒,可是能出得計策的?榆木疙瘩般的,半邊放不出個響屁來。”
蔣先生雙目噴火:“你這老孃們……哦,賢妻說的在理,咱不過一介塾師,一不在衙二不在府的,計將安出?咹,計將安出?”
“呸!哦呸呸!”蔣劉氏一通地呸呸,道:“計將安出?呸,你就說‘沒得法子’,不行麼?裝甚窮酸樣兒?”
“嘿嘿,窮酸麼?嘿嘿……”這蔣先生,被師孃欺負慣了的,一陣的裝癡作傻,掩過許多的尷尬。
四個娃娃掩了嘴巴,嗤嗤的笑。
蔣劉氏轉向於信達:“我的個乖乖兒呀,幾天沒見着,師孃這心裡頭,實是想念得緊哩。今晚,就在咱家用飯,可好?”
於信達:“哎呀哎呀,怎好意思呢?”
蔣劉氏扁扁嘴:“怎好意思呢?嘿嘿,你個小屁孩兒,享咱的吃食還少了去?”
於信達:“也是哈,也是哈。咱哩,恭敬不如從命。”
師孃:“哈,這麼,還差不多。你幾個嘮嗑,哈,嘮嗑,咱下廚備食去。”
於信達:“只是,我未給萍兒大媽說哩。”
蔣先生捋着鬍鬚:“哈哈,你等沒了主意吧?哈哈,且聽老夫獻計於爾。崇明,你跑一趟,說與你的岳母大人。哈哈,老夫此計,若何?”
師孃一通的呸呸:“此計若何,嗬嗬,你個窮酸呆瓜,若你個頭喲。”
於信達趕忙解圍:“此事怎勞介民哥喲。小刀小炮,你兩個跑一趟,還有,說與萍兒大媽,搞整些吃食來。”
小刀小炮剛到門口,聽得於信達一聲大喝:“回來,回來!把那兩罈陳年的花雕,順便帶來,哈,順便帶來。”
小刀小炮愣住了:“花雕?”
於信達:“哦,忘了說與你知。老爺子牀頭,一個大大的廚櫃,最下層,兩壇花雕哈,最外遮着是西洋紅酒,嗯,那味兒,酸酸的,不好喝,不好喝……”
小刀瞪了大眼:“老爺子牀頭……可要說與老爺爺知道纔好。”
於信達:“你個呆瓜。說與老爺爺?你也不想想,老爺子若是知道了,還帶得走麼?”
小炮一巴掌拍在小刀的腦袋上:“你個呆瓜,天塌了有長竹竿頂着,你怕個啥?”
小刀:“這個……這個……不妥喲。”
袁崇明就坐在於信達的旁邊,拉扯起於信達的衣角來。
於信達:“嗨,崇明哥,拉甚拉呢?不就兩罈子破酒兒麼?”
蔣先生吞吞口水:“嗨,信兒呃,我看,這陳年花雕,一罈,嗯,一罈足矣,兩壇多矣……”
於信達揮揮手:“不足,不足。再說了,若是剩得的哩,便放在蘭兒家裡,也省了下次再偷……哦,取了來,這一來一往的,很是麻煩哩。”
“嘿嘿……嘿嘿……”蔣先生的口水吞得更加的厲害。
於信達:“先生呃,咱接着聊哈。”
蔣老先生一邊吞着口水,一邊應道:“嗯,接着聊,咱接着聊。”
於信達喝口熱茶,道:“魏源這老先生,放眼西方第一人,《海國圖志》這書,西洋科技、人文地理都有涉獵,很是廣博,但終是囿於道聽途說的居多,況且距今已過四五十年了,西洋變化多多,其中所敘多成往事。若要真正的認識當今的西洋,最好還是《歐遊雜記》。”
“哦,《歐遊雜記》?”蔣先生搖搖頭,“未曾知得。信兒且請說來聽聽。”
於信達:“光緒五年,哦,西曆1879年,李鴻章大人派了道臺徐建寅,考察歐洲,尋購鐵甲艦。這個徐道臺旅歐一年,把個德意志、法蘭西、大不列顛,意大利,等等等等的西洋諸強,都走了個遍,對其工業廠礦啦,科技文化啦,看了個個八九不離十。嘿嘿,這個徐道臺,失之東隅得之桑榆,鐵甲艦沒購着,卻著下了許多的筆記……”
“呸,糊塗!哦呸呸,糊塗!”蔣先生連聲的憤慨起來。
於信達悚然,張大了嘴巴,盯了蔣先生髮愣。
蔣先生:“哦,老夫非是說你,是憤這李鴻章,枉爲北洋大臣,竟是糊塗如斯!”
於信達:“李大人怎就糊塗了?”
蔣先生:“你想你想,若說船呀艦呀的,大家都知,爲木所造。這個李鴻章,竟去西洋求購鐵甲之艦,不是糊塗是什麼?”
於信達仍是迷糊,茫然地望着蔣先生。
蔣先生:“哎呀哎呀,你想你想,這個鐵鈀砣砣,入水即沉,比不得木頭浮在水上,怎能造船建艦?我的個娃呀,都道你聰明,怎就明白不過來呢?”
於信達笑起來:“不是的啦,不是的啦。水之浮力……浮力……”
於信達正講講這個水之浮力,眼光餘光瞟見門口站着一個,只瞪了銅鈴般的大眼盯着自己,那神色,極是不善。
“講噻,咹,講噻!”當頭一人,正是於府太爺,後面貼着田大刀程大炮,兩手抱在胸前,虛着眼縫兒,盯了自己,一臉壞壞的笑。
“進來!”老爺子一聲大喝,衆人吃得一驚,擡眼見得小刀小炮兩個傢伙,各抱着一罈子酒,低了頭,訕訕地立在大門邊。
這倆廝,被老爺子拿着了現行,壞了,壞了,還不快快躲起來。
於信達正動着壞心思,老爺子又是一聲斷喝:“坐下,你個小屁娃!”
哎呀哎呀,這老傢伙,顯是真急了……呃,師孃……呃,咋個還不挺身而出,救救場呢?
於信達仰頭回望,卻見師孃也袖了兩手,眯着兩條眼縫兒,盯了自己,滿臉壞壞的笑。
於信達計無所出了,只得低了頭,等着老爺子的一通發作。
卻不料,老爺子轉盯了蔣先生,一連的冷笑,“嗬嗬,蔣老爺子,你個糟老頭兒,出得好計策!”
“好計策?”蔣先生瞪大了眼珠子,滿臉的疑惑,“老夫出甚計策了?”
老爺子又是一連的冷笑:“你個老傢伙,酒蟲兒醒了?若真想咱的老窖了,直說了不好麼?偏要教唆這些個娃娃,行那偷雞摸狗的勾當……”
蔣先生聽得老爺子這話,急了,“哎呀哎呀,冤矣,老夫冤矣,比那竇娥……”
老爺子:“嗬嗬,還冤起來了,還竇娥起來了……你哩,酒蟲兒若是醒了,明說便是,不就區區兩壇老窖麼?”
蔣先生真急了,忙忙地分辯:“哎呀哎呀,你真冤我了,這事兒呀,真不是你想的那般,就剛剛吧,老夫我還說哩,一罈足矣,兩壇多矣……”
“呸!哦呸!”老爺子跺着雙腳,“好你個老東西,一罈足矣,兩壇多矣……你且說來聽聽,啥意思?咹,啥意思?”
院子裡的一衆人等,再也忍不住,齊都鬨笑起來。
蔣老先生恍過神來,一巴掌拍在自己的老臉上,“呸,哦呸,偷雞不着……不不,咱也不偷,這個這個,黃泥巴,嗯,這它了,黃泥巴掉褲襠哩,不是屎也是屎了……”
老爺子回頭對着小刀小炮,發作起來:“你倆小子,賊眉鼠眼,一看就不是玩意兒,如今竟摸進咱的睡房……氣死我也!氣死我也!”
蔣先生瞧見小刀小炮懷裡的兩個罈子,雙眼發起光來:“哎呀哎呀,老哥呀,要撒氣奔我來便是,嚇唬娃娃幹啥呢?再說了,倆娃娃若是嚇着了,慌將起來,把個罈子扔在地上,豈不惜哉?”
田大刀程大炮一個捶背一個抹胸,勸解道:“老爺子呃,彆氣,哈,彆氣。摔壞了兩罈子酒是小事,氣壞了您老的身子骨兒,如何是好……”
蔣先生兩手一攤:“老傢伙,你看你看,這酒哩,不偷已是偷了,放咱家裡哩,似乎也不甚妥,不若,咱就把它幹了,如何?”
衆人一通的手忙腳亂,哄得老爺子順了氣,椅上坐了,灌上口熱茶:“而今,這壇壇也抱來了,不幹了它還怎的?”
蔣先生舔舔嘴角:“對嘍!這就對嘍!咱哥倆呀,今晚就來個溫酒斬華雄。”
老爺子抽抽嘴角:“嗬嗬,溫酒斬華雄,還三英戰呂布哩。”
蔣先生仍是嘻皮笑臉的:“好啊好啊,那就喊了王老西兒過來,咱就三英戰呂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