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波山,十里坡頂。擠擠挨挨的墳冢遍地,我跟着張瘸子攀爬在被泥雨沖刷過的土路上,步履維艱。徐徐的山風吹拂,忽而有一點火光閃爍,藉着幽幽的明火望去,一個面容滄桑的人正跪在阿媽的墳前殷殷啜泣,我看得真切,那深藍色的高氈帽上打着兩塊兒舊舊的補丁,黃得像牙漬,礙眼地粘在了帽檐的毛邊兒上,傾訴蒼桑。
“那是村長吧。”我問他:“你帶我來這兒,就是來看他?”
“他哭得很傷心啊,”張瘸子說:“去打個招呼吧。”
“大爹你說笑了,如果您帶我來這兒是聽他怎麼在死人面前懺悔的,那您就過分啦。”
我扭頭要走,他把長長的柺杖朝我這兒橫着一擺,笑着說:“我不知道他在這兒,你要實在不樂意向他老兒問聲好,那我們繞道走就是。”
“這兒已經是山頂了,”我說:“您還要帶我往哪兒走呢?”
“走吧,”他擡起柺杖指了指相距墳地百餘里的另一頭:“那兒別有洞天。”
我跟着他,走得很輕,荒草稍稍有些嗖嗖地摩挲,但由於耳背,墳那頭的村長並沒有回過頭來,我一步三回頭地向後望,他漸漸縮成一個小小的黑點,被夜色吞沒不見。
三分鐘的腳程,我們來到了最東邊的溪澗,潺潺的流水向着低處流動,帶走了白晝裡的最後一絲餘熱,於是滾滾的沙石也跟我冷卻的心一樣,變得冰冰涼了。
“這兒什麼都沒有,”我覺得我被耍了,無奈地朝他搖頭:“您老兒這玩笑開得太大了。”
“怎麼會沒有呢?”張瘸子抓起岸邊的一把沙灰,伸到我面前:“瞅瞅,這是什麼?”
“不就是普通的沙灰嗎?”我衝他擺擺手:“還能是什麼。”
“錯!”他堅定地告訴我:“這是石灰,是生石灰。”
“您沒病吧?這上好的原料,誰會拿它當垃圾隨地撒?”
“這真是石灰,”他說:“是用寸金借你阿媽的五千塊買的,全撒這兒了。”
“我阿媽要石灰?她又不蓋房,要這些石灰幹什麼?”
張瘸子走到了不遠處密集的草垛裡,他拿柺子把草垛扒開,我看到了半個圓圓的墳頭從桔梗裡探了出來,這是個半成品,裡頭堆了些青磚,上頭有些碎屑,是熟石灰風乾後留下的,長期**的沙化讓它變成了難看的死灰色,上頭氧化出一個一個粗大的毛孔,現在正使勁兒地呼吸着,像是劫後重生的臭魚,如見天日。
“給你阿爸準備的,至今還是空墳。”
他的柺杖拐在青磚上砰砰響,上頭被吹得硬邦邦的石灰像是幹了的淤泥,霎時間脫落了一地。
“您能往細裡說麼,”我吼他:“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成,故事有點兒長,你得耐心些。”
他把瘸了的左腿壓在了柺杖挨邊兒多出來的那木疙瘩上,彷彿這樣會比較舒服些。
“不知道你有沒有發現,你家每次換東西你阿媽都叫你去,但你每次回來都找不到她?”
他眯起打滿皺紋的眼睛看了我一眼,我點點頭,算是認同。
滾滾的暮色黑黑地壓了下來,天像是要坍塌一般,被惡靈充斥得搖搖欲墜。他低垂着眼睛,恍若隔世般地,陷入了舊時光中那段旁若無人的悲痛:“那是三月裡的一個雨天,我從水泥廠裡出來,剛好看到你阿媽,她揹着一個揹簍走街串巷,不通情理的雨水嘩啦啦地淋了她一身,她穿着那溼噠噠的衣服在西四巷的過道上拾荒,揹簍漸漸地被空空的易拉罐給塞滿了,我喊住她,問她撿這些做什麼,她說她有用,撿了能賣錢,那時候雨下太大了,我就帶你阿媽去到了廠裡的倉庫避雨,就在那天,她難得清醒地和我聊了很多,我疑心她是缺錢,但她說她要錢是想替你阿爸偷偷修一個像樣的墳。”
“修墳?這又不是什麼見不得光的事兒,幹嘛要偷偷摸摸的呢?”
“你錯了,這就是見不得光的事兒。”他說:“還記得你阿爸是怎麼死的麼?”
濛濛的天色有些陰晴難測,我知道他是想提我阿爸當年種罌粟田最後卻火燒荒山的事兒,但我真的不曉得他刻意地提起是不是要批判些什麼,腦子跟缺氧似的霎時間懵了,我有些心寒地衝着他爭辯:“那是爲了靈魂的救贖,大爹,您是瞭解我阿爸的爲人的,如果連您都質疑他,那他就沒有可相信的人了!”
“我當然瞭解他,你也瞭解我,我是不可能不瞭解他的,是,泌農是一個剛正不阿的人,但他的靈魂並沒有因爲他的剛正不阿而得到安息不是麼?”
頭頂上方的烏雲像一條悲傷的河,朝着西邊的日落不動聲色地流,他抓起了地上一把灰撲撲的灰,那指縫間瀉下的流沙,竟是比天更大的黯然失色。
“他的衣冠冢,一直在野郊,瞭解他的人少之又少,而那些不讓他入祖墳的長老們更是恨毒了他,所以想要明目張膽的遷墳,是困難重重的,你阿媽偷偷地把買來的石灰當普通的泥沙灑在這兒,就是圖個上游人跡罕至,可以掩人耳目。”
“可是,”我說:“這麼大的事兒,幹嘛要瞞着我呢?”
“少一個知道,就多一分安全。”
“哦,”我有些絕望地說:“她到底信不過我。”
“又瞎想!”他解釋道:“你阿媽都跟我說了,這兒事兒她不打算讓你知道,不是因爲要刻意地隱瞞些什麼,而是顧慮到這兩年你們娘倆的日子過得夠困頓了,她說她不想你煩心,你阿爸爲了當年那擋子事兒硬是沒入祖墳,這事兒是你阿媽的一塊兒心頭病,她老琢磨着賺點錢給你阿爸捯飭出一個像樣兒的墳,這樣你阿爸也不至於死得太寒磣。”
風向着十里渠吹,我的心也跟着飛。掠過了小橋,飄過了漁船,我落到了阿爸荒草叢生的孤墳前,草高高地舒展到了天上,我看不到墓碑,但卻能聽到阿爸真切的笑,爽朗的,憨厚的,像是晴天裡乍放的朝露,沒有一絲陰氣。
“那那張欠條呢,”我問他:“竺寸金是怎麼攪和進來的?”
“這事兒賴我,”他說:“是我給出得主意。”
“您?”我有些氣憤地呵斥他:“您這是要瞎折騰什麼?!”
夜裡的流鶯不敢停留,寒鴉也不再囂張地哀鳴了,聽着這歇斯底里的怒吼,一切喧囂的呱噪都變作低糜的私語,聞風喪膽到鳥獸散。
“聽我說,孩子。”他將胳膊架到了柺杖上,像是做足了準備,要侃侃而談。
“這事兒是我沒考慮周全,”他說:“當天回碧波山,我便把這事兒告訴了寸草,寸草聽得坐立不安,便在第一時間把這個消息帶給了寸金,今年三月底的那天,你不是換東西去了麼,正好一早上沒在家,寸金就趁着這當兒帶着五千快錢給你阿媽,誰曉得你阿媽是個倔脾氣,說什麼也不肯白收,寸金急了,把我叫過去跟她磨嘴皮子,好說歹說,這才磨合出立字據的辦法,寸金還特別強調不要利息。”
“不要利息?”我冷笑:“那他還讓竇秋波帶上條子上我家收房子?這不是太扯了麼?!”
“這事兒來的蹊蹺,”他告訴我:“寸金壓根兒就沒告訴竇秋波這回事兒,條子他一直藏着,不知怎麼地就跑到竇秋波手裡了。”
“是啊,”我忍不住譏諷道:“條子會長腿,跟他竺寸金一樣地居心叵測。”
“竇泌!”他呵斥我:“你不能這麼說他!”
“不能說他,成,”我說:“那就說說您吧。”
他再次眯起了眼睛,有些難以置信地看我,我避開他那寫滿痛心的眼神兒,理直氣壯地說:“您不用這麼看我,我知道您跟他們是一夥兒的,有什麼話,我也就不藏着噎着了,您說我阿媽一心尋思着要給我阿爸遷墳,我信,但您說她隻身一人去城裡拾荒,我不信,說說吧,您是怎麼誘導她簽訂那一紙契約成爲這故事裡的笑話的呢?”
月亮蹣跚着走,漸漸佔據了整個樹梢,這個陰沉的天,終究沒能拂曉,只有一縷風的殘破,在河水的眼角吹出皺紋,一波一波的漣漪氾濫在他的眼裡,漾出了滾滾的悲痛,覆水難收。
良久,他望着水裡的月亮悽然一笑,柔柔的波光裡立馬浮現出他的倒影,像是嘲諷,又像是可憐,他的腳邊撕扯出無限的黑暗,形影相弔。
“笑話兒?原來你阿媽在你眼裡一直是一個笑話?你知不知道我那天送她回去的時候,她忽然就瘋了,一個人暈乎乎地走到馬路中間,又唱又跳的,那時候你在哪兒?別人按喇叭的時候她忽然間清醒,而醒來的第一件事兒,又是撿易拉罐,那時候你怎麼不去勸?這就是你對她的關心麼,丫頭,你一點兒也不瞭解她。”
“是麼,我不瞭解,你瞭解,”我衝他攤攤手:“可是你說得這些又有誰能證明呢?”
你要是還不信,就去回收站問問,那兒收廢品的小夥兒可以證明,“他說:”你大爹我沒有信口胡謅。“
”好,就算這個說得過去,那麼那張字據是怎麼回事兒?誰給鼓搗的?“
”除了不要利息那條,其餘的條件都是你阿媽提的,“他坦言不諱:”執筆的人是我。“
”你知道,“我說:”我阿媽目不識丁。“
”對,“她說:”所以寫完後我有一個字一個字念給她聽,她這才摁的手印。“
”對,“我說:”所以她傻。“
哦,是的是的,她就是傻,我從來沒怪過她任何,但這回,我必須不留餘地地罵她傻,我想把她從墳墓裡罵醒,告訴她一個傻子是不配睡那麼久的,我必須讓她知道,一個不識字的鬼,哪怕到了陰曹地府也要被有文化的判官給欺負。如果一切可以重來,她必須把那張該死的契約給吃了,我不會憐憫一個傻子會不會被一張皺巴巴的紙團噎死,哪怕那傻子是我親媽也沒商量。
所謂話不投機半句多,張瘸子的臉現在陰得跟老天一樣沉,他左顧右盼地張望,搞得我不知道該看哪兒。我知道,他這不是想找什麼東西教訓我,而是想掩飾自己悲痛得無以復加的情緒,粗暴不能解決問題,他只是想醞釀出幾句言簡意賅的話,好讓我做那道德譴責下的捲尺,壓得直不起腰。
”傻?哈哈哈哈哈~!“良久,他終於苦笑,用手死死地掐住自己不能挪動的瘸腿說:”這是我聽過的最好笑的笑話!“
我不知道風該往哪兒吹,只知道東西南北中,有風的地方就該分道揚鑣。牆頭的拂草帶着某種失望的情緒漫不經心地飄,我回頭張望,發現跪拜在墳冢中央的村長已不見,阿媽黑白的小相就着暮色浮現,眼裡帶着些許不安,我望着她眼裡淺淺的笑意,竟沒有太多話要說。她沉默着看我,我扭頭,沉默地眺望遠方,就在山麓的一角,有兩個佝僂的身影,步履蹣跚。藍色的高氈帽像一朵開敗了的骨朵,貼在了他稀疏的頭頂,身旁的老人跛着腳攙扶着他,骨瘦嶙峋的背聳成了駱駝,揹負着年邁跋山涉水。他爲他掌燈,在這死寂的陌路山頭,迴盪着兩股慟哭,流動着,奔向了山腳的酒家,那聲音漸行漸遠,我最後沒能聽到水酒聲裡的抱怨,但我知道,老人與我之間,隔着千萬條鴻溝,這是心裡一道道難以跨越的坎兒,道不同,不相爲謀,我和村長,亦或是我和張瘸子,都是這溝槽裡七上八下的流,一旦殊途,便難以:再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