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不甘,因此我跑去你們私塾偷聽過夫子講課,有一次被他抓住了,但他沒有懲罰我,而是允許我站在一旁聽課。可是我終究是不及你們的,因爲家裡要吃飯的緣故,纔不到一月,我只能再次回到村裡給劉德家放牛!”
“只是我依然不甘,因此我每天放完牛以後,都會去找你同周德興玩,想要從你們多學些東西。你或許不知道,你家裡的那些書,我都看過,看得比你還仔細!”朱重八說到這裡,轉過頭來,看着湯和,臉上帶着笑容。
湯和似乎也回到了以前的日子,他道:“那時候我同德興也很羨慕你呢,所以經常跑去山上跟你一起放牛!”
朱重八點頭道:“是啊,我們一起放牛,一起讀書,德興被高人帶走,將來再見時定然是非富即貴。你湯和也是滿腹經綸,將來也是做官的料,而我,只不過是一家家破人亡,無處可去的浪子罷了!”
湯和搖頭道:“不,你還有我,還有德興,還有徐達、還有風兄弟。我們是兄弟,一輩子的兄弟,無論將來怎樣!”
朱重八突地哈哈一笑,道:“對,我們是兄弟,因此,你在這裡待得很久了,我已經完全好了,你應該下山了,去追尋你的夢想!”
“我們一起下山,一起爲將來而努力!”湯和頗是激動,他緊緊握住朱重八的手。
“不,兄弟,我不能陪你下山了!”朱重八別過臉去,因爲他不想讓湯和看到他的淚眼。
“爲什麼?”湯和滿臉疑惑。
朱重八道:“沒有那麼多爲什麼!你走吧!”
湯和聞言,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想了一夜,但還是決定下山了。朱重八送他出寺門,他拍了拍湯和的肩膀,道:“兄弟,保重!”
湯和點頭,邁出步子,朝着下山的路走去。朱重八看着那漸漸遠去的背影,他輕聲道:“兄弟,希望我們在將來都真的做到‘苟富貴,勿相忘’!”
朱重八整理一下心情,便走進寺中。一個月下來,朱重八可以算是寺中熟人,除了幾處重要之地不能去外,其他地方他都去過。他依然住在高彬長老的草屋中,高彬長老每日黃昏時候,都要去塔林,不管颳風下雨。朱重八很是好奇,於是這一日他來到了塔林。
高彬長老依然是一身普通的僧衣,在哪裡靜靜的掃着落葉,當朱重八來到是,他轉過頭來,溫和一笑,而後繼續掃落葉,朱重八也是回之一笑。兩人誰也沒有說話,因爲這本就是歷代高僧圓寂之地,本來就是寂靜的。
第二日黃昏,高彬長老到了塔林時,卻見一道人影立在塔林之間,他手裡也拿着掃帚,落葉已經被他掃去近半,這人不是別人,正是朱重八。這裡本是有守塔的僧人的,但因拗不過朱重八,後有得到方丈允許,便將朱重八放進塔林了。他見高彬長老到來,便對高彬長老微微一笑。高彬長老神色如常,如往常一般進入塔林掃落葉。
如此過去數日,這一天黃昏,高彬長老來到塔林時,朱重八同樣也是到了。只是這日的朱重八,已經不是往日的朱重八,他的頭髮已經剃盡,身穿僧衣。
高彬長老依然神色如常,如往日那般掃地。轉眼間,朱重八已經在於皇寺中待了近兩月。
這夜月如水,高彬長老的禪房中,那油燈的火焰跳動,將他的聲身影拉得老長。朱重八站在門外,每一次手伸出去要敲門時,便又停了下來,如此動作重複了近百次,但卻是依然沒有敲門。
“進來吧!”禪房中傳出了高彬長老的聲音,朱重八推開門走了進去。高彬長老的禪房之中,只有一張牀外,其他的什麼都沒有。朱重八從未走進高彬長老的禪房過,他從未想過如此簡陋。高彬長老見他神色,便猜出他的想法,他道:“宋時有禪宗高僧,他將參禪分爲三重境界,第一重便是看山是山,第二重看山不是山,第三重看山還是山!”
朱重八本就極其聰慧,他聽高彬這般說,想了一會,道:“長老房間雖無‘禪’字,但卻是處處皆是禪意,不知道長老到了那個境界!”
“世事迷離多變,似真似幻,似真還假,貧僧資質愚鈍,參不透,悟不通,實屬頑石一塊!”高彬雙手合十,手中念珠滾動。
朱重八聞言一笑,道:“長老已得禪意,實在是謙虛了!小子纔是頑石,不知道長老可願點化我這頑石?”
高彬聞言,道:“出家人四大皆空,施主塵緣未盡,與我空門無緣!”
朱重八道:“若無緣,又怎會與大師相遇?”
“這?”高彬佛法深厚,但此時他卻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朱重八。朱重八跪倒在地,道:“請大師收小子爲徒!”
高彬沉默一會,道:“既是如此,你便入我門下,就如老僧一般沿用俗家之名,依然叫做朱重八,你看如何?”
朱重八再次一拜,道:“師父在上,請受徒兒一拜!”
高彬欣然接受,道:“明日你便去大殿中同他們做早課吧!”
第二日天剛矇矇亮,朱重八便來於皇寺前面的大雄寶殿中。朱重八瞧了整整齊齊端坐的衆僧一眼,便在不起眼的角落中撿了一個位置坐下。早課完畢,朱重八隻覺得頭暈眼花,腦海中還回旋着嗡嗡的聲音。
朱重八走出大殿,回到草屋之中,他不由又看了那個禪字一眼,在這時,那個禪宗似乎在不斷變化着。像是一張張極其醜陋的臉,看着朱重八獰笑,還帶着一些諷刺極其不屑。
朱重八越加覺得心煩,他正想走出草屋,卻在這時,外面傳來了敲門聲。
“請進!”朱重八聲音帶着煩躁氣息。房門打開,走進來的是戒方和尚,他向朱重八唸了聲佛號,道:“長老說今日你須得去寺中用齋!”
朱重八聞言,頓時一愣,他不明白高彬的意思,不過既然高彬說了,他自然得遵從。佛門之中,齋飯不過午時,朱重八來到用齋的地方時,已經沒有了人。他不好意思也不敢走進廚房,就這樣,朱重八便餓了整整一天。
第二日,朱重八終於趕上了用齋時間,可是正當他想要端起桌上的飯碗時,他忽然發現,那些其他的人卻是坐着不動,他們閉着眼睛,嘴中唸唸有詞,唸完之後,纔開始吃飯。朱重八不由苦笑,這佛門中的規矩,比他想象的還要多。
接下來的日子裡,朱重八學會了早課和晚課的內容,還學會了如何用齋。當然,出了學佛之外,他的武功也沒有落下。
這日又到了用齋的時間,朱重八用過齋飯之後,便同往日一般,沿着小路向後面的草屋走來。突然,他的腳步停了下來,原來在院牆的後面,傳來有人說話的聲音。一人道:“明日便輪到我下山化緣了!”
另一人嘆息一聲,道:“時下天災不斷,貪官污吏橫行,百姓正處在水深火熱之中,這化緣呀,也不是那麼容易了!”
那人聞言,也是嘆息,之後道:“那個朱重八爲什麼沒有被安排下山化緣?”
那人答道:“人家是高彬長老的弟子,身份自然不同,那輪到他去化緣啊?”
朱重八聽完這些話語,才知道他平日所吃齋飯來源。原來這看似避世的佛門,也在爲填飽肚子而奔波,原來所謂的高人,也是會餓的。不僅如此,這身份地位也是有高低的。
他想着想着,便已經到了草屋,推開屋子,那個寫在東面牆壁上的禪字格外刺眼。在這時,朱重八卻是衝着那個禪字一聲冷笑,語氣中也滿是不屑與諷刺。
在後來的時間裡,他不時聽到有僧人在抱怨,說的自然都是他。在用齋的時候,有僧人還特意刁難過他。不過朱重八就是朱重八,一切自然都應付得來。
時光匆匆如流水,轉眼又過去一月,這日晚上,朱重八在自己的房間中坐禪,可是他卻無法進入禪定。皆因這些日子以來,那些僧人的話語更加毒辣,甚至有人向他動手,幸好他的武功已經有一定火候,那動手之人的拳腳雖然是重了些,但卻是傷不到他。
平日裡的一切,皆是在他腦海中浮過,他眉頭皺得越來越深,臉上浮現一縷縷黑氣。在這時,那被他壓在心裡的往日傷痛,如江湖決堤一般涌了出來。原來這些日子他的寧靜都是假的,原來父母的死、風凌雲與徐達等人事,他朱重八怎麼都忘不了。這些日子,他所謂的“參禪”,不過是要借外物之事來佔住自己的心裡,好讓自己麻木。高彬長老自然也知道朱重八用意,只是他知道,朱重八是倔脾氣,說什麼都不管用,所以一切都由着朱重八自己去,一切造化,都還得看朱重八自己。只是高彬沒有想到的是,朱重八平日裡在寺裡面受夠了閒言碎語,成爲一根導火線,在這時點燃。心中壓抑多日的仇恨在這時爆發,比往日更加猛烈,一發不可收拾。
“假的,都是假的,世間之道,不過弱肉強食!”朱重八不由放聲大笑,臉上滿是猙獰,籠罩着的黑氣愈加旺盛。
“阿彌陀佛!一切都是執念,過去的都過去,該放下了!”門外傳來祥和的聲音,正是屬於高彬長老的。
朱重八聞言,腦海中頓時全是親人死去時的我慘狀,那時候的他,是多麼的無能爲力,他咬着牙齒,厲聲道:“放下?那可是我的父母啊,那可是我的親哥哥啊!我看他們一個個的死去,而我卻無能爲力,您是得道高僧,您告訴我該如何放下!”朱重八的聲音逐漸提高,他猛然跳起,直接踢開房門,兩隻眼睛佈滿血絲,很是猙獰。
高彬微微搖頭,道:“相由心生,心由境轉,過去的就是過去了,怎麼會放不下?”
朱重八哈哈一笑,道:“事情倒是過去了,可是血債卻是隻能用血來還!”
高彬搖頭道:“你已經被心魔控制,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啊!”
“不,我回頭有的只是萬丈深淵!”朱重八眼中煞氣更勝,聲音更是帶着詭異味道,同時邁開步子,向着外邊走去。
高彬身影一閃,擋在朱重八前面,道:“回頭是岸!”
朱重八冷哼一聲,道:“若你再擋着我,我便要出手了!”
“阿彌陀佛!”高彬長老站在朱重八面前,雙手合十,眼眸閉着。
朱重八心中戾氣更甚,玄功不運自轉,平身功力聚在他的左拳之上,猛然轟出,直擊高彬長老胸膛。骨折的聲音傳出,高彬長老像是斷線的風箏一般,飛出去狠狠的砸在地上,那圍在草屋外邊的籬笆,都被砸壞了。
朱重八這一拳打出時,心中的怒火已經宣泄掉一般,當他看到高彬飛出去的那一刻,他整個人已經清醒過來。他急忙跑了出去,將倒在遠處的高彬長老給扶了起來。高彬佛學高深,武功亦是不弱,本來朱重八這一拳是傷不到他的。但他學佛祖割肉喂鷹,決定用慈悲之心感化朱重八,所以他半點武功都沒有用上。幸得他的身子骨硬朗,否則朱重八這開山裂石的拳勁,足以要了他的老命。
“師父,弟子不肖,竟然傷了你!”朱重八虎目中滿是愧疚。
“你不用自責,貧僧收你爲徒的那日便想到了將來的一切,你與佛家本來無緣,可是貧僧卻要強行要度化您,這一切的因果,都是貧僧自作自受!”高彬嘴角掛血,但神色卻是格外祥和。
這一夜鬧騰之後,朱重八依然過着往日的日子。七八天過去,高彬因爲功力深厚的緣故,身子早已恢復。朱重八走進高彬的禪房,道:“弟子打算下山化緣!”
高彬聞言,微微一笑,道:“去吧!”
朱重八下山,一是要打探徐達和風凌雲的下落,這些日子以來,高彬長老給他講的諸多禪理,都是要他放下過去一切,誠心入空門。可是朱重八畢竟是朱重八,更何況他對於那些枯燥無味的禪理早就厭煩透了,下山自然得些清淨。二是因爲寺中羣僧壓力,他也不得不下山。可是他知道,高彬有意度化自己,絕對不會放自己下山的,所以他已經想好了一切說辭,非下山不可。
可是他意外的是,高彬竟然不問其他,欣然答應,這讓他有些手足無措。高彬卻是早已閉上眼睛,手中的念珠滾動,開始誦經。
朱重八收拾一番,便連夜趕着下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