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德潛將清瓷ju花茶杯放在几案上,“啪”的一聲輕響讓沈翼不由心緊一陣。
沈翼領雍揚北城統制銜已有兩年時光,但沈族內外一切事務均需家主沈德潛點頭應允才得辦理。
三年前,雍揚梅家圖謀東海郡,卻陷入許伯當與公良友琴的計謀中,幾乎亡家滅族。
梅族在泰如城下精銳戰力十去其九,只餘兩營衛軍編制,兼之東海戰局最初爲其發動,可謂東海的罪族。
雍揚脅從此事的世家十之八九,沈族卻能獨善其身,保存實力。
沈族卻未能替代梅族成爲雍揚第一世家。
宿幫迅速崛起,成爲雍揚府的第一勢力;梅族爲保全千萬金的龐大家業,與宿幫結盟,共同爲徐汝愚控制雍揚的政局,成爲雍揚第二勢力;沈族與龍遊幫、延陵幫、許(道覆)族成爲次於宿幫、梅族的第二流勢力。
沈德潛皺眉看了沈翼一眼,斥道:“誰讓你增派碧晴巷的眼線?徐汝愚前來雍揚府一事沸沸揚揚,但是除去宿幫與梅族,其他各家均無確切消息,你此舉讓我沈族立時突兀出來了。”
沈翼小聲嘟嚷:“徐汝愚終究是人。”
沈德潛冷哼一聲,看着沈翼的眸光隱有不屑,想到惟有此子可承家業,不由幽嘆一聲。宛陵陳族成爲東海郡之主,雖是時勢造就,也與吸收天姿甚佳的異姓子弟有關。
若無張仲道、張季道、方肅等外姓子弟,僅憑陳族本宗、次宗的子弟,陳族無法在短時間藉助東海戰局的勝利,將勢力迅速擴充到毗陵府、泰如府、儀興府。
沈冰壺等梅族異姓子弟在東海戰局的後期大放異彩,讓徐汝愚頗爲看中,也促使徐汝愚選擇梅族作爲穩定雍揚政局的第二勢力。
沈族數十年來相當保守,一直嚴格高門與寒門之間的界限,從不吸收異姓子弟。
在東海戰局的後期,雍揚原有的營衛軍體系崩潰,各家勢力爲防止公良友琴攻城,徵用流民,新組衛軍體系。
沈族由於人手匱乏,擴軍有限,最終只能擁有兩營編制,戰力也無法與梅族的兩營衛軍相提並論。
徐汝愚十有八九已在江凌天的府上,即使長河幫不傳書過來,沈德潛對徐汝愚的行蹤也能猜得幾分。
沈翼卻沒有得到沈德潛的允許,擅自增加對碧晴巷的監控,這種不打成自招的舉動自然瞞不過徐汝愚去。
想到這裡,沈德潛不由有些後悔同意與君嘯雲相會,若是引起徐汝愚的敵視。
世人皆傳聞徐汝愚爲了江幼黎放棄雍揚的權勢,沈德潛卻頗爲不屑這樣的傳聞。
兩年前,徐汝愚若是堅持留任雍揚府都尉一職,那些曾對他不利的勢力勢必聯合起來抵制他的權勢,梅族也不會死心塌地的追隨徐汝愚,甘心爲其所用。徒有赫赫戰功的徐汝愚無法真正控制的雍揚局勢的,特別沒有外力威脅的環境下。
徐汝愚卸去雍揚府都尉一職,離開雍揚府,削弱雍揚各派勢力對他的戒心,他卻通過宿幫、梅族、後備營,實質上控制了雍揚府的局勢。
非但如此,更是讓梅族心甘情願的出錢出力,助他在清江府迅速崛起。
一年半的時間內,青焰軍運抵雍揚出售的物資不足兩百萬金,從雍揚、江津、餘杭三地購置的物資價值卻高達五百萬金,其中巨大的差額,多爲宿幫、梅族所出。
宿幫乃是新近崛起的勢力,自身財力不足,輸納清江的物用相當有限,梅族顯然將家族的興望維繫徐汝愚一人身上,這樣的決然,沈德潛自問無法做到。
宜觀遠在汾郡助荀家推行的置縣策,隱約可見《流民安置令》與《戰後荒地處置令》兩策的痕跡,雖說真知灼見殊途同歸,但也無法排除置縣策爲徐行所著的可能。
若是置縣策爲徐行所著,徐汝愚不可能棄之不用,追隨他的世家最終能獲得怎樣的結局,卻不得而知。
置縣策乃是世家心頭的大忌,若非決意與徐汝愚爲敵,沈德潛心懷憂慮,終是不能宣之於口的。
江府盛宴如常進行,雍揚府徐汝愚系的將領官佐常常聚集江府之中歡歌盛宴,各家眼線對此也不覺異常,粗如手臂的高燭將堂內輝照如晝,賓朋擁酒呼喝,卻無江凌天、梅鐵蕊、張仲道等人的身影。
江府居中的一進穿馬迴廊院落平日閒置,近來也無異同,周圍院落中卻加強了守衛,隱然將那進院子護在當中。
徐汝愚笑道:“凌天過於小心了,如今誰還敢去摸你的屁股?”
梅鐵蕊說道:“青焰軍在清江府崛起,越郡世家對你又恨又怕,又不敢公然反目相抗,雍揚生出事非是他們最樂意看到的,我們怎能不防?”
梅鐵蕊心中十分想讓映雪再次擔當徐汝愚的護衛,礙於江幼黎隨行,只得將這個十分誘人的建議按下不提。
徐汝愚卻希望梅映雪能夠出任護衛,天下局勢日益微妙,長河幫、東林會急於將勢力南遷便是徵兆,能有梅映雪這樣的高手維護幼黎的安危,自己方可放心脫身而去。
只是提出這樣的要求未免貶低了梅映雪的身份,徐汝愚閉口不提。
雲清虛說道:“東海、越郡本屬東南一隅,晉陽、永寧、汾郡、秦州、青州、幽冀六郡纔是紛亂四起之所、天下制霸所必爭。曾幾何時,東南成爲天下矚目的處所?”
張仲道哈哈一笑:“近年來,其它地方未免太安靜了,惟有東海、越郡的動靜大點,難怪那些狗孃養的要過來湊熱鬧。”
徐汝愚會意一笑。宜觀遠在汾郡助荀家推行置縣策,不但延緩了南平的復辟,晉陽霍家也放緩對荊郡的用兵,除了恐固已佔領的地盤,不再向荊南、荊東地區推進。
正是如此,其中醞釀着更大的風暴。
江凌天見徐汝愚望過來,說道:“已經加派北方各郡的眼線,但是蔡家將幽冀、荀家將汾郡經營得滴水不漏,普通眼線難有作爲。”
徐汝愚點點頭,有點遲疑,顯然心中正考慮着什麼問題。
梅鐵蕊說道:“呼蘭人十數年,不再南下掠奪,轉而向東邊的渤海、百濟,向西邊的西陲擴張勢力……”
徐汝愚突然插嘴:“呼蘭人不可不防。”繼而緩緩說道,“呼蘭人建國之始,將傳統的部族制最終改爲軍事、生產、行政合一的佐領制。佐領制初時方便部族狩獵,數十年前已見雛形,父親與寇子蟾對此均有論述。呼蘭最初在呼蘭草原北部的建州一帶活動,狩獵爲生。結伴而行的狩昏活動因人數增多而需要統一指揮,其指揮者稱爲小旗佐領,這個多人組織稱爲小旗。呼蘭人在對外防禦與征伐中採取以佐領統領小旗的組織形式,逐漸使得小旗組織具有軍事職能,爲方便統一指揮更大規模的圍獵與作戰,需將若干個小旗組成一個更大的單位,採取軍事旗幟作導引不致使方向錯亂。十五年前,褚師密在綏遠城整頓編制,規定三百呼蘭族人爲一小旗、六小旗爲一鑲旗、六鑲旗爲一偏旗,六偏旗爲一正旗,分別以小旗佐領、鑲旗佐領、偏旗佐領、正旗佐領爲首領,丁壯戰時爲兵、平時爲民,其戰力極強,呼蘭共設正旗四,呼蘭族人約有二十六萬,其中可用於征戰的丁壯多達十萬之衆。數十年來,褚師密四處征戰、領地擴張迅速,人口也迅速膨脹。極有可能受置縣策影響,一年前,褚師端再次進行整頓編制,褚師密將領地內的外族與擄掠而來的人丁編爲僕旗,作爲低於小旗的一級存在,從事奴隸性質的生產。以呼蘭族人爲基礎的小旗組織凌駕於僕旗之上,偏向軍事與行政。”
張仲道倒吸一口涼氣,問道:“狗孃養的,褚師密豈不是擁有十萬精騎?”
徐汝愚說道:“即使不中,也不遠了。”
呼蘭人兩年開始編有步卒,呼蘭的實力怕是已非荀家或是蔡家獨力能夠擋之。
僕旗的建立,使得呼蘭族人從生產狩獵中脫開手來專事軍務,從而能夠組織長期、大型的軍事行動,佐領制也最終完善。
長河幫、東林會急於勢力南遷,極可能他們已經探知到呼蘭人的異常。
可是,爲何舅舅與宜先生均無覺察?
徐汝愚與北靜郡王蔡逸在商南相會一事,只有幼黎相陪,其他人均不知曉詳情。
江凌天說道:“消息如此之嚴密,頗是南平郡的風格,北方若亂,最得益的乃是復辟心切的南平容、元兩家。又擔心荀、蔡兩家即使亡族也無法予呼蘭人以重創,故而希望北方重要的水營勢力長河幫與東林會南下,以備萬一。”
長河幫與東林會南下,於南平郡而言有諸多好處,不僅使得東海、越郡的形勢變得更加複雜,使得徐汝愚無法在短期內形成足以威脅南平闢之舉的力量,也可以在北方形勢出現出乎意料的惡化時,有足夠的水營力量在淮水、泗水、津水系阻止呼蘭人的鐵騎繼續南下,而南平則可以在漢水水系阻止呼蘭人南下。
異族相侵,即便有一百個不願,徐汝愚也得集合到以南平世家爲首的驅除異族的旗下,如此一來,南平郡至少形式上在南方復辟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