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手撫梅樹,追思良久,回過頭來,見她還是一言不發,只是癡癡的站在那裡,眼神迷離,隱隱透着一種驚懼害怕的神色,卻又有種悽楚哀怨的美,既覺好笑又覺可憐。便走到她面前,凝視着她一雙清澈的瞳仁道:“怎麼,龍顏天威之下,嚇得連話也不敢說了嗎?方纔在瑤光殿上你可不是這般沒用,替別人頂罪不說,難得你還能急中生智想出歲歲平安這個好口彩,不然就算今兒是上元節,是昶兒的生辰,朕也一樣治你的罪。”說到最後一句話時,皇帝故意加重了語氣。
面前的女子彷彿是被他擡高的聲音驚醒,回過神來,如夢初醒,慌忙低下頭去,跪下去叩頭道:“奴婢叩見皇上,奴婢方纔御前失儀,未能及時向皇上行叩拜大禮,奴婢罪該萬死。”腦中卻一閃而過當時皇帝在瑤光殿裡的那一句:“今兒這麼好的日子,便從輕鬆處置吧。”難道,難道,一時心緒紛亂,卻不敢再想下去。
皇帝看着伏在腳邊的女子,纖細的身影在月光下瑟瑟發抖。心中忽生出幾分憐惜來,說道:“朕賜你無罪,平身。”
跪在地上的女子慢慢站起身來,頭垂得低低的,瞧不見她面上神色,只是身子仍在微微顫抖,想是心中仍是十分害怕。在這一輪明月之下,漫天飛雪之中,沁着梅花的幽幽暗香,這梅花樹下弱不禁風的纖弱人影,恍惚間望去,竟不似紅塵中人,縹緲的如同皚皚白雪之上一樹梅花的花影,亦真亦幻,若即若離。“宛若水中之月,鏡中之花。”不知怎地,弘光帝心頭忽然閃過這幾個字。一時神思恍惚,脫口言道:“朕方纔遠遠地望着你的背影,不知怎地,竟想起來朕的孃親,你和她的背影,在這雪中梅樹之下遠遠瞧去竟有幾分神似。”
她聽了這句話卻是心頭一震,她曾聽宮人說起過先帝當年在後宮之中最爲寵愛的便是當今聖上的生母梅貴妃,而梅貴妃所居之宮室,正是這處宮中陳設佈置最爲華美的瑤光殿。據說那位梅貴妃稟絕世之姿容,更兼才情過人,先帝當年對她可謂是三千寵愛在一身,端的是寵冠六宮,可惜紅顏自古多薄命,先皇的恩寵正盛,梅貴妃卻是無福消受,在顯慶十八年一病不起,就此香銷玉隕。據說先帝本已動了廢后改立的念頭,只可惜梅貴妃早早仙逝,否則這皇后的鳳冠早晚要戴到她的頭上,可是梅貴妃所出的三皇子雖非長非嫡卻到底還是被立爲太子,繼承帝位,便是梅貴妃的另一個小兒子也早早被封爲王爵,無論封號或是封地均是諸位王爺中最高一等的。足見先帝對梅貴妃用情之深。她只覺皇帝一雙龍目轉也不轉的凝望着她,心中愈發惶恐,說道:“奴婢不敢,奴婢只是一介草民,出身微賤,如何能及得上孝怡皇后於萬一。”孝怡皇后正是當今聖上即位後追封其生母的諡號。
“不錯,朕孃親那樣的絕代風華的女子,這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二個。”皇帝的語氣裡有着不加掩飾的驕傲。隨即,卻又長嘆一聲。
沈宮女聽出皇帝這聲嘆息之中似是含着極爲深重的傷懷之情,忽然想到自己的身世,心中也不禁難過起來。見皇帝又緩緩撫着那幾株梅樹,靜默無言,心裡卻有些奇怪,雖然這瑤光殿是梅貴妃生前所居,卻也並不見聖上另眼相看,平日裡時常來此。即便皇上來了,也只在貴妃的寢宮略坐一坐,從未見到後院這麼僻靜的地方來過。何以今晚會忽然來到這幾株梅樹之下感懷亡母。
正自沉思,忽聽皇帝說道:“你可知這幾株梅樹的來歷。”
她望着那幾株梅花說道:“奴婢聽說孝怡太后□□梅花,這幾株梅樹不知是否是孝怡太后命人所植。”
“這幾株梅樹是和我母后有些關聯,不過卻不是她命人種的,而是我父皇爲了討她歡心,命人種的,可惜我母后卻並不歡喜。你可知是爲了什麼?”
她略一遲疑,答道:“瑤光殿固然雕樑畫棟,金碧輝煌。但是美則美矣,梅花這樣清雅孤絕的花卻是配不起的。這樣華貴富麗的宮殿,只合種牡丹。”
皇帝聽到最後一句,心頭一震,不由轉過臉來,當日她的母親也便是這樣答他的父皇的:“這麼個地方只合種牡丹。”先帝本是爲了博愛妃一笑,豈知竟換來這麼一句冷淡的嘲諷,當下便要將這些梅樹都砍了,卻是梅貴妃不忍,說道:“既已落地生根,何苦又挖了去呢!”是以這幾株梅樹才一直留到今日。
皇帝忽然轉頭凝視着她問道:“你姓沈,叫什麼名字?”
她心中一顫,勉強答道:“奴婢單名一個離字。”
“離,沈離,”皇帝喃喃念道:“可是離人的離?”
她有些訝異地擡起頭,又急忙垂首,低聲說道:“陛下爲什麼不說是梨花的梨呢。”
“朕也不知道,朕只是覺得你的名字合該是這個離字,就像這瑤光殿配不起這梅花的幽姿逸韻,梨花那種嬌弱的氣質也配你不起,你給朕的感覺,就像這株白梅,清冷疏離,只有這個離字才配得起你,只是這個離字,離人的離,卻未免有些……”說到這裡卻不再說下去。
沈離心知其言中未盡之意,低聲道:“母親生我之時難產,產下我之後不久便即亡故,從此母女,夫妻天人永隔,因此父親爲我取名爲離。”在後來的漫長歲月中,她才慢慢發現離這個名字於她而言有着何等的意義,離開她的又豈止只是母親而已。
一陣北風吹過,沈離忍不住輕咳起來。
皇帝又凝視了她片刻,似是在思索什麼,又彷彿什麼也沒有想,只是平平常常的那麼望着她,叫她猜不出那目光裡的含義,只是心中無端的有些害怕。忽聽皇帝說道:“時辰不早了,朕也該回去了,你也下去歇着吧,剩下的那半個時辰就免了。從明天起你就不用在這瑤光殿當差了,到朕的御書房侍候筆墨吧。”
沈離一聽這最末一句話,霎時血色全無,一張素顏蒼白如雪。她略定了定神,正欲說話,皇帝已轉身而去。
皇帝那件硃紅色的鶴氅裘還披在她的肩上,上面依然還有着他身上殘留的體溫。可是,可是,沈離一咬牙,脫下肩上那件大氅,追上去道:“陛下,奴婢罪該萬死,您的大氅還在奴婢這裡。”
皇帝回身看了她一眼,再瞧瞧她手上的大氅,說道:“你留着吧,朕賜給你了。”
哪能知沈離雙膝跪地,將那件大氅高高舉起道:“這是皇上御用之物,奴婢出身微賤,不敢譖越。”
皇帝凝望她良久,瞧她神色堅定,竟是執意不願要這件天子御賜的大氅,心中微有一絲不悅,冷冷的道:“朕看你是不想來御書房侍候朕吧?”
沈離聞言一震,思量再三,雖是希望渺茫,拼着那人怪罪,也只好一試了。當下說道:“奴婢姿質鄙陋,恐怕侍候不好皇上,只會惹皇上生氣。”
“朕可不這樣以爲。朕觀你的言談舉止,倒是覺得你很能體察朕意。”
沈離躊躇半響,低低的道:“奴婢三月裡就要放出宮了。”聲音如若蚊吟,幾乎細不可聞。
皇帝忽然想起方纔在月光下她伸手去捉雪花時眉梢眼角流露出的情意,不由脫口問道:“你可是已有了心上人。”
沈離一個是字直欲脫口而出,又生生的嚥了回去,躊躇半晌,欲言又止,最終只是說道:“奴婢只是希望可以早日出宮,得返故里。”
皇帝走到她身邊,伸出手來,卻不是接過她手中的大氅,而是將她低垂的頭微微用力擡起,月光之下,凝目細望她面容良久,忽然從懷中取出一方帕子,將她頭髮、肩頭所落的積雪輕輕拭去。沈離一動也不敢動,心裡卻越來越是害怕,正驚懼間,那帕子卻落到她的面龐之上,緩緩將她面上的脂粉盡數抹去。
皇帝目不轉睛的瞧了她半晌,緩緩說道:“卻嫌脂粉污顏色,雖粗服亂髮不掩其國色。這出宮之前的兩個月,你就呆在紫辰殿好好侍候朕吧。”皇帝丟下這一句話,伸手取過她高舉的大氅,轉身而去。
她呆呆地看着那個挺拔的身影猝然離去。眼睜睜瞧着他的背影在風雪之中隱沒,入宮之前那晚和那個人的對話無比清晰一字一句的迴響在耳際。
“如果他不喜歡我呢?”
“除非他見不着你,否則,哼哼,只要他看你一眼,他就決不會再放開你,就像我一樣。”
“你當真這麼肯定?”
“是,因爲沒有人再比我瞭解他。”
“你……”她遲疑了片刻,低下頭去,終是忍不住小聲說道“你若當真放不開我,又怎會送我去那個不得見人的去處。”
他長嘆一聲,那一嘆息彷彿在他心底壓抑了許久,終於渲泄而出。他頹然坐下,頭無力地垂下,過了好半天,他仰起臉來,一句話不說,就那樣瞧着她,定定地望着她,他眼中灼人的衰傷叫她心裡最後一絲怨懟也散了,心在瞬間軟了下去,她跪在他腳邊,像往常那樣伏在他在膝上說道:“無論你讓我做什麼,我都是願意的。”卻始終側着頭,不讓他瞧見眼角滑過的兩行清淚。
沈離想起當日種種,只覺心中如被冰雪,彷彿天空中的雪花不是撲向大地而是密不透風的一齊向她壓來,徹骨的寒意將她淹沒。原來怕了這八年,躲了這八年,盼了這八年,自已終究還是躲不過,她害怕了這麼久的那一天終於還是來了,滿腔心事終成虛話。只要再等兩個月,等到了三月,她就可以逃離這裡,逃開已爲她安排好的命運,去過她想要的人生,可是,可是人心天意如參商,到底天不從人願,還是讓他見着了她,也許這便是她的宿命,一切的一切,此生的際遇,早已在她遇到那個人的時候便已成定數,成爲她命中註定躲不過的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