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離往博山爐裡添了塊香餅,小心的在上面放好雲英,又將紅燭的燭花一一修剪過,擡眼看了看皇帝,已經快二更天了,當今天子卻毫無倦意,還在聚精會神的埋首於一堆奏摺之中。
沈離不由在心裡嘆了口氣,她已經在這這紫辰殿侍候了將近兩個月。初入紫辰殿時,心中自是忐忑不安,每個時辰都是提心吊膽的一點點捱過,哪知這兩個月之中,她雖日日在皇帝跟前侍候筆墨,皇帝卻再沒對她多說上一句話,待她和殿中其它侍女一般無異,她一顆懸着的心才稍稍放下來,心中卻又有些疑惑,不明白皇帝心中對她到底是何打算。
前幾日,那些到了年歲的宮女,皇后請旨都已經放出宮了,她卻依然留在這紫辰殿裡侍候聖上的筆墨,皇帝似乎已經忘了那個雪夜他說過的話,不過那晚皇帝卻也沒說到了三月一定會放她出宮,她在心裡苦笑了一下,忍不住又偷偷的看向皇帝。
皇帝是這樣的忙碌,每日裡的國家大事也操心不完,又哪裡還會記得對一個宮女說過的話呢。自己於他,當真會有些不同嗎?而自己心中之於他又該是何種心情?
她看着那個端坐於御座之中的男子,在他命她爲他侍候筆墨之前,不,早在她入宮之前,甚至更早的時候,這個男子就已經進入她的宿命之中了。
因爲那個人,她的公子,每次和她在一起,無論是教她琴棋書畫,和她談及詩詞歌賦,說到最後,說的最多的總是當今天子。和皇帝有關的所有事情,總是不斷的鑽進她的耳朵。
她常常覺得奇怪,公子心中明明是不喜歡皇帝的,卻又爲什麼那麼喜歡提起他,他總是不停的對她說起皇帝,說當今天子的種種。
他說他覺得皇帝一出生就似乎就得到了一切,是所有人注目的中心。幼時他不僅是梅貴妃的愛子,更是十幾個皇子中最受先帝器重和喜愛的皇子,固然是子憑母貴,卻也因他實在是聰穎不凡,才智過人,一日,丞相前來向先帝奏報前方緊急軍情,當時還是三皇子的當今聖上正在一邊玩耍,先帝半是當真半是玩笑的問三皇子如此情勢,該當如何,本以爲聽到的只會是些小兒之見,哪知三皇子一邊繼續踢球,一邊說道只要我軍堅守不出,馬上寒冬將至,燕軍無糧無衣,必然退兵,到時我軍在其歸途設下伏兵,必能大敗燕軍,所言居然大有見地。先帝按三皇子所說堅壁清野,據守不出,到了十二月,燕軍果然不戰而退,行至瀧江,中了我軍埋伏,死傷大半,大敗而還。
那時皇帝不過還只有九歲。及至年長,不僅丰神俊逸,更是少年英偉,果決勇毅,既熟讀兵法,長於弓馬,又飽讀詩書,精通音律,端的是文武雙全。可惜卻不是皇后所出的嫡子,本來這帝位輪不得他做,可誰知,先帝駕崩後,太子尚未正式登基,便在先帝的葬禮之上被自己的叔父寧王刺死。
寧王刺殺了太子之後,便自立爲帝,將朝中反對他的諸位大臣一一處決,對於先帝留下的鳳子龍孫更是恨不得斬盡殺絕,斬草除根。先帝所出的幾位皇子幾乎無一倖免,在如此危險的情勢之下,只有兩位皇子得脫大難。其中之一便是這位梅貴妃所出的三皇子,他不但自已全身得脫,危難關頭,也不忘救一母同胞的幼弟一同逃脫。後來更是出奇制勝,用奇計將寧王斬除,平定了京城中動亂了八十餘日的一場內亂,順理成章的登基即位,在十八歲上成爲大周國君.
然而帝位之爭並沒有到此爲止,先帝另一位皇弟沂王欺新君年幼,又是新登大寶,立足未穩,竟然起兵造反,也想仿效寧王,想要謀奪皇位,初時攻勢凌厲,一度甚至進逼京城之下,當時朝中人心惶惶,連丞相都進言遷都以暫避兵禍。
相較於大臣們的驚慌失措,端坐於大殿之上的年輕君主卻鎮定異常,一言不發的掃視着他的那些臣子,說道:“不過是小小的藩王謀逆,諸位卿家何必慌成這樣,朕打算御駕親征,親自收伏王叔。”聲音響亮而自信,沒有一絲顫音,彷彿他只是宣佈他明天要去城郊打獵一般自然。
羣臣愕然,等他們反應過來正欲開口反對時,年輕的皇帝舉手製止了他們,“如果朕連自已的都城,自己的龍椅都不能守護,棄之而逃,那朕又何必再做這個皇帝,還不如直接降了王叔。”
年輕的帝王不僅有披掛上陣,親臨戰場,甘冒箭矢的勇氣,更有決勝千里之外的運籌帷幄。皇帝奇計迭出,用兵如神,先攻佔了沂王的老巢沂州府,斷了他的後路,使其軍心大亂,只用了不到三個月的工夫,就平息了沂王之亂。
在沈離的眼中,公子已是人中龍鳳,出類撥萃的男子,普天之下的男兒再沒有一個能及得上公子的,可是公子卻說:“和他站在一起,我充其量只是一輪皓月,而他卻是白晝裡的紅日,我只能在夜間發出黯淡的光芒,卻永遠無法和如日中天的他爭輝,分去他的半分光彩。
每次說起他時公子的語氣中都有一種無法掩飾的嫉妒,然而他眼中所泄露出的情緒卻叫沈離明白,原來在公子的心中其實更希望的是成爲像皇帝那樣的男子的。她開始對這個男子好奇起來,到底是什麼樣的男子竟會令公子心妒如此,又心折如此。公子對她講的愈多,她的好奇之心也愈重,她想要見見皇帝,想要看看這個公子口中的人中之龍究竟是何等風采。
在公子的口中,此後的當今天子勵精圖治,在大周境內變法革新,廣納賢才,律法嚴明,普施仁政,勤政愛民,將本已略顯頹勢的大周治理的國富民強,兵強馬壯,國勢日隆,隱然已是燕、樑、周、陳這四國之中最爲強大的國家,想是其它諸國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明白大周的崛起對其的威脅,是以月前北邊的燕、樑二國結成同盟,派了四十萬大軍前來攻打,想要先下手爲強,兩國聯軍來勢洶洶,一路勢如破竹,已經攻佔了十五座城池,聽說燕國國主已經修書一封,說動陳國的國君,請其也派出大軍渡過瀧江,想要對大周成兩面夾擊之勢,現下的軍情可說是萬分緊急。皇帝也因此沒有一晚不是在瞭解前方軍情、處理政事,批閱奏摺,往往要忙到半夜纔會就寢。
她看着那個俯首於一堆奏摺之中的天子,心中忽然有些可憐他,他身下這張龍椅就這麼好嗎,爲什麼普天下的男人們都想要去坐上一坐呢,卻不知,坐上了這龍椅之後,便是一副千斤的重擔,一副黃金打造的枷鎖。因爲公子,她曾讀過幾本史書,讀完只覺所滿眼血色,那些帝王史便如一幅幅血染的畫卷叫人觸目驚心。
她正自出神,忽然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你在瞧朕,朕生得好看嗎?比之晉王如何?”
沈離陡然驚醒,只見御座上天子一雙龍目正目不轉睛的盯着她。
皇帝早已瞧了她一會子,見她此刻纔回過神來,一臉懵懂的表情,忍不住脣角微露笑意道:“朕之容貌比之晉王如何!”
晉王是當今皇上的同母胞弟,丰神俊秀,眉目如畫,素有大周國第一美男子之稱。
沈離萬沒料到皇帝會問出這樣一句話來,面上一紅,垂首說道:“奴婢大膽窺視龍顏,已是大罪,又豈敢再妄論聖顏。”
皇帝重又低頭去看奏摺,下筆不停,隔了一會子突又問道:“你看朕良久,心中在想什麼。”
沈離還在想着皇帝之前的那句話,順口答道:“奴婢只是覺得這麼晚了陛下還在忙於政事,也未免太過辛苦了。”這最末一句話想也不想的一說出口,待得驚覺,只覺雙頰如火燒一般,羞不可言。
皇帝一聽此言,停筆不動,重又擡起頭來望着她,但見燭光下玉人在側,螓首低垂,眉若遠山,脣似含朱,芙蓉面上一抹暈紅在燭光映照之下更增嬌豔,一時竟有些恍惚,不知身在何處。
沈離正自爲那句話後悔,哪裡擡得起頭來,只是低頭不語,心中暗自懊惱不已。
忽聽皇帝說道:“過幾日,朕讓你出宮如何?”
沈離一聽這句話又驚又喜,不由擡起頭來望着皇帝,眼底寫滿震驚和不信,還有些恐慌。
“君無戲言,朕說過的話自然言出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