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皇帝果然信守諾言,放沈離出宮,只是,沈離看看車輦外不住後退的景色,忍不住搖頭苦笑。
“怎麼,覺得朕食言了嗎?”珠簾內突然傳出皇帝的聲音。
什麼時候起皇帝變的這麼注意她的一舉一動,沈離不由在心底嘆了口氣,那份隱隱的擔憂又加深了一分。
當下回過頭來,垂首答道:“奴婢不敢。”
“你心裡恐怕不作如是想。”
“奴婢不敢。”沈離仍是隻回他這淡淡的一句。
靜候片刻,見簾後再無言語,方在心裡暗舒了口氣。細細想來,當日皇帝只說會讓她出宮,可並未說會放她出宮,如今也確實是讓她出了皇宮,只是卻是隨軍西行,因爲敵軍勢如破竹,皇帝不顧衆臣的反對,決意親率十萬大軍,御駕親征,而沈離很不幸的便是皇帝欽點的隨行侍駕的幾名宮女之一。
讓沈離頗爲不解的是,按說前方軍情緊急,皇帝既然親率大軍前往增援,便該當命全軍馬不停蹄,全速前進纔是,可是皇帝每日裡接到前方十萬火急的軍情,看過便扔到一邊,仍是不緊不慢的每日只行約摸八十里路,瞧着不像是去征戰沙場,倒像是去郊外圍獵似的漫不經心。第五日上,行到商山行宮,皇帝甚至吩咐大軍在此休整一日。
商山行宮雖說當初是爲了大周皇室避暑而建,當今天子卻甚少到這裡來消暑,雖說之前早已命人好生收拾佈置一番,一應器具卻顯是不如宮中。
沈離想着皇帝已鞍馬勞頓了這幾日,沐浴更衣之後只怕便要早些就寢,當下將牀鋪收拾好,取出一支安息香,正要插在香爐裡,忽聽一個聲音淡淡地道:“檀香。”
沈離擡眼望去,見皇帝正走進來,穿着件白色的便服,寬袍廣袖,一頭溼發鬆鬆散散地披在肩頭,瞧上去,依舊高貴凜然,不怒自威,卻又多了幾分魏晉名士的風流瀟灑。
沈離忙取了支上好的檀香換上,垂首靜立一旁,便見常樂雙手捧着一樣物事走了進來。上面雖蓋着一匹白色的錦緞,沈離瞧那物事的形狀,卻也猜到了幾分,心中暗道:“想不到這個時候皇上還有如此閒情雅緻。”
只聽泠泠幾聲琴音響起,卻是皇帝在試音調絃,皇帝調慢了三絃,略一沉吟,隨手便彈了起來。沈離細聽了會,將所學在心中過了一遍,卻全然不知他彈的是哪首曲子,只覺得曲調極緩極慢,沉鬱頓挫間似有風雷之勢卻只是隱而不發。忽然琴聲一變,起伏跌宕,欲說還休,正是司馬相如琴挑文君的那一曲鳳求凰。
隔了那麼久的時光,再聽到這曲子,沈離心中一時恍然若夢,昔日學琴的種種卻全都清清楚楚地從心底裡浮了上來,那人握着她手時掌心傳來的溫熱,糾正她手勢時含笑的眼神,還有他身上傳來的淡淡男子氣息。這一切都讓她心中羞澀卻又滿溢着甜蜜。那是多麼美好的日子啊,便是彈錯了再被他罵一次也是好的,可是那樣的日子卻再不可得。
皇帝撫完一曲,心中暗自詫異,他本是由着胸中之意,信手而彈,何時卻轉到這個曲子上了?欲待換一首曲子來彈,一時又找不出特別稱心的曲子,躊躇半晌,手落下去,彈的還是這一首鳳求凰,此時凝神細品了幾句,只覺這首小令雖則短小,然卻低迴婉轉,興味無窮,禁不住與指下琴曲相和吟道:
“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將琴代語兮,聊訴衷腸,原言配德兮,攜手相將。何時見許兮,慰我彷徨,…”
正吟道末一句:“不得於飛兮”。目光無意間一掃,正瞧見沈離一雙黑玉似的眸子,盈盈秋波,柔情似水,脣邊一抹淡淡的笑意,雙頰暈紅,直欲醉人。皇帝從來沒見過如此這般溫柔深情的神色,不由手下一滯。
沈離眼前心頭全是當日那人唱這曲子給她聽時眉梢眼角望向她的溫柔笑意,早已忘了身處何地,忽聞琴聲有異,不由蹙了蹙眉,脫口說道:“錯了,是七徽九分,怎麼落在七徽六分上了呢?”回眸望去,正對上一雙如墨般深沉的眸子,正定定地瞧着她,她只覺得那團墨色深沉沉地叫人看不分明,卻有微光倏忽閃過,似暗夜裡的流星劃過天際,叫她心中無端一跳,待細細瞧去,卻早已無從尋覓,再無影蹤,那雙眼睛的主人正用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凝望着她,沈離猛然警醒,自已居然不知不覺間和皇帝對視良久,慌忙垂首肅立,正要開口請罪,卻聽皇帝說道:“你瞧朕這首曲子彈得如何?”
“奴婢不敢,奴婢方纔直視龍顏,已是犯了大不敬之罪,又豈敢妄論聖上所奏之曲。”
“但說無妨。”
那人費了這許多力氣,精心教了她那麼些年,不過爲的就是這一刻,如今這麼一個天賜良機放在眼前,她明知該如何作答好叫皇帝對她更加註目,哪知說出來的卻仍只是那一句:“奴婢不敢。”
“過來。”皇帝淡淡地道。
沈離心中猶疑不定,又不敢擡頭看他面上神色,只得依言走到皇帝身旁,卻聽皇帝說道:“朕來教你撫琴如何”。
沈離一時心念如電轉,情知今日是再也瞞不過去了,當下盈盈拜倒,說道:“望陛下恕罪,奴婢,奴婢以前曾在吳國宮中略學過幾首琴曲。”
“哦。”皇帝淡淡應了聲,說道:“沒想到吳國不重培養人才,對宮女的才藝倒是很上心。”
沈離不敢接話,只是默然肅立,心中卻暗自奇怪怎麼皇帝聽到吳國宮中這幾個字什麼也沒有問,難道皇帝早已知道她是以何身份入的宮。皇帝起身斜靠在軟榻上,似是有些倦了,合上雙目休息了一會子道:“爲朕彈奏一曲。”
沈離正想把那句奴婢不敢再重複一遍,突然看見皇帝射過來的目光,什麼也不敢再說,只得坐下,心中暗歎了一口氣,略想了想,左手按在六絃上,右手一挑一勾,彈的卻是再簡單不過的一曲秋風辭。入宮之後她已有八年沒有碰過琴了,彈時不免有些澀然不暢,一首極短的曲子她卻彈了良久方纔雙手輕輕落在弦上,一曲終了。
沈離起身,垂首立在一旁,一時之間宮室之內靜的出奇,沒有一點聲響。沈離候了良久,忍不住偷眼望去,見皇帝仍是斜靠在榻上,合着雙目,卻不知心中在想些什麼。沈離心中正自忐忑,忽然皇帝翻身向內,揮了揮手,沉聲說道:“你們都下去吧。”
衆人退下後,皇帝便想要安寢,卻不知怎地,躺在牀上,腦中所思所想,既不是前線的緊急軍情,也不是朝中大事,心中翻來覆去想着的卻是那一首《秋風辭》的琴歌:
“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爲情。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