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老徐娘穿黑色短旗袍,蕾絲透出白肉,斜倚扶手,往下眺望。
“仙嬸,”美若幾步縱上樓梯,湊近老鴇悄聲說話。“我在底下勸了他很久,好像是第一次來這裡的。”
仙嬸臉上職業性的笑容轉爲真正的笑意,靳正雷不問也知她們交流了什麼。
只是,在靳正雷踏上最後一級階梯後,目光相撞,仙嬸收斂嘴角,扭頭瞟了美若一眼,拿掉斜叼的香菸,冷冰冰的對靳正雷說:“只剩一間房。”
樓下忽地人聲鼎沸,粗豪的嗓門各自在罵咧什麼。
靳正雷將血衣丟棄在街角的垃圾筒邊,誤導了一堆人追去錯誤的方向,料想尋他不獲,現在又折轉回頭。
“一間房我也要了。”
“……阿若,你帶客人去珠女那間,我轉頭帶幾個妹仔過來給這位先生挑揀。”
“我?”美若本以爲能借此脫身。
“快點去,阿虎轉眼會上來。”
撥開粉色塑膠珠簾,入眼是滿目的粉色燈光。美若帶靳正雷往最裡面走,甬道兩側是薄木板隔出來的廂房,經過時,呻/吟聲、粗喘聲、皮/肉相撞聲、還有唧唧水聲,此起彼伏。
仙傢俬娼館宛如盤絲洞。
走到甬道最尾,美若推開一扇門,“這裡,進來。”
待靳正雷側身走進,她連忙關上房門,又跑去開窗,“這間房有窗,跳下去就是隔壁樓的……”美若沮喪,“虎哥他們都在下面。”
靳正雷縮在另一邊角落,由窗簾縫隙張望,評估跳下去的角度。
“這是珠姐的房,她今天去看女兒。”美若將將挨着牀邊的木板坐下,悄聲道,“仙嬸好像知道了什麼,叫我帶你進這間。這裡最容易脫身,以前有差人來查證,大陸的姐姐們從這個窗口走。”
“那個老女人,眼神很犀利。”他答道。
“你做了什麼?”
他回過頭來衝她一笑。
美若指指腰。
他點頭。
她咬住下脣,終究忍不住好奇問道:“不是說泡了水不能用了嗎?”上次經他允許,美若欣賞過他的槍。
“可能會炸膛。還剩五發子彈,賭一賭我和子彈的主人們誰的命大。”
“……這顆的主人是誰?”
他做口型:“瘸腳七。”在牀頭坐下,問道:“你瞪我做什麼?”
美若怒極,“我阿媽在他夜總會做工,他死了誰來出薪水?”
……
沉默中外面房間傳來巴掌拍屁股的聲音,啪啪啪,有女人尖叫:“死鬼,你輕些!”
靳正雷由相隔的木板收回視線,“你在這裡能賺到幾個錢?”
美若的目光追隨他的,一起降臨在自己可憐兮兮的小胸脯上。
他用手指比劃一下,“這麼一丁點。”
她漲紅臉,既惱且羞。“比你強!”
他點頭,從善如流的表示贊同。
“我又不賣,我、我拉客。”
華老虎的養女,尖沙咀寧波街詹家小姐。靳正雷心下震撼,面孔保持淡然,問:“這樣的環境,你能適應?”
由記事起身邊便滿是白癡、罪犯、爛賭鬼、吸血蟲和殺人兇手,由不得人不適應。
美若斜眼乜身邊人,現在,又多出個瘋子。
“剩下五顆子彈屬於誰?”
他正轉動頸項肌肉,聞言自下而上凝視她,“看誰擋道。”
遇神殺神,遇佛殺佛,也不過如此了。美若後悔曾說過瘸腳七手段狠,比瘸腳七狠的大有人在。
她緊咬下脣,再不肯開口說話,直到隔壁傳來一聲滿足的悶哼。“你該走了。”
靳正雷走近窗口,望一眼樓下又迴轉身來,“會有人出薪水給你阿媽,養你很好養。”
他大掌伸來,托住美若下巴,拇指撫過她雙脣,“阿若。”
然後,在美若驚怔的目光中,他推開窗,縱身跳了下去。
“盛惠二十。”出了房門,仙嬸笑吟吟攤手要錢。“有櫻桃街未來之花服侍,二十元便宜死他。”
“仙嬸!”
仙嬸眼神不容拒絕。
美若作罷。“在我人工里扣。”
“妹妹仔,不要看人長得帥便腦汁沸騰。”仙嬸拋下一句話,施施然離開。
美若緊隨上去。“仙嬸。”
“阿虎上來問過。”仙嬸回頭凝視她,“我說不知。”
“……多謝。”
“沒什麼好謝。仙嬸聞到他身上殺氣,與人方便纔有自己方便。”
“七叔那邊……”
“瘸腳七死了,橫屍通菜街。”仙嬸吐出一串菸圈,“做人呢,既要認得準米飯班主,又不好太執着。來來往往,山水相逢總有期。今日你來收數,後日他來,誰知大後日是誰來?”
這是在世情中搏殺來的經驗,美若虛心受教。
正如仙嬸所講,第二日櫻桃街收保護費的便換了一撥人馬。
美若躺在牙醫診所治療牀上,黃醫生幫她清洗完口腔,聽見街面的動靜,立即丟下被掰開嘴的美若,慌慌張張地跑去拉大門鐵閘。
“打起來了。”他不知是驚恐還是興奮,半百的老頭子了,跳起三尺高。
騎樓下賣飛機欖的小販大眼叔從鐵閘縫隙擠進來,放下兩筐橄欖和油甘子,抹汗說:“和興的人昨天干掉瘸腳七,今天就來接收地盤,你說新和會答不答應?不答應就開打。早上在通菜街那邊爲了水產海鮮檔已經搞過一次,血流一地。”
七姑端坐在治療牀邊開始垂目唸佛。
可憐美若張大個嘴,不停泛口涎,還要強扭半邊身體好奇地向窗外張望。
“啪”,黃醫生合攏窗簾。“不答應也沒辦法,瘸腳七的弟弟不行,平常靠他哥哥的名頭招搖,遇見狠角色,也就是個軟腳蝦。”
“又要轉風咯。”黃醫生撥正照明燈,慢條斯理地說道。
街面上熱鬧了很多天,新和會與和興從之前的勢均力敵,逐漸變成捱打的局面,緊接着又有黑皮差人進駐。不過差人正被廉政公署搞得自顧不暇,旺角幾十條街,每日清早都有殯儀館的車來收屍。
美若開學時,新和會話事的大佬們已經死了個七七八八。
來仙家館收保護費的也換了人,帶頭的叫何平安。
對於這個親手砍死阿虎,讓他腸子拖出半米地的人,仙嬸招待得分外殷勤,又喚了最多客人捧場的妹仔服侍。
這些與美若無關。只是她母親情緒波動很大。
瘸腳七死掉那陣,詹美鳳氣得撕爛了幾件絲裙。
她明白瘸腳七有意勾搭,她好歹也是過往威震港九的老大的女人,上了她就代表坐上了華老虎的位置。
這道理和興的龍五不是不明白,但他老得牙快鬆了,有心無力。
瘸腳七不同,正當盛年,唯獨品相不佳,究竟順不順他心意,傍一傍這棵大樹,詹美鳳下不了決心。正如她對弟弟詹笑棠所講:“那張臉,那隻瘸腳,看見就反胃。”
詹笑棠哄姊姊:“瘸腳無所謂,最重要的那隻腳有用就行了。他身殘志堅,你剛好釣釣他胃口。”
胃口還沒釣足,瘸腳七就躺倒在通菜街長眠。詹美鳳如何不氣?
近來局勢平定後詹美鳳的笑容方多了些,“阿若,記不記得彌敦道歐陸錶行?過幾日阿媽帶你去挑新表,愛彼還是柏德菲麗好?”
做功課的美若擡起頭,“是老闆還是老闆的兒子?”
“當然是兒子,老闆才過完七十大壽。”
“那不好,還要問阿爸拿錢用。”
詹美鳳反駁:“黃土已經埋到他阿爸的脖頸,再多熬幾年,該埋到頭。”
“也是喔。”美若繼續做功課,想想又問:“阿媽你上個月薪水沒出,是不是這個月一起給?”
“是吧,新老闆應承月底一起出。話說,新老闆人很不錯,斯斯文文,不似瘸腳七那些人,成日裡喊打喊殺。最難得是年輕英俊——”
“我不喜歡你們新老闆。”
詹美鳳詫異:“你認識他?”
“我怎麼可能認識他?我是很生氣很生氣瘸腳七死翹翹了,他不死,這間屋也不須交租。阿媽,你知道屋租升價幾何?”
“怕什麼?有許紳華你還愁沒屋住?”
再次回到尖沙咀,美若有隔世之感。
歐陸錶行年屆四十的小開許紳華誠意十足,親自開摩根跑車來櫻桃街,接了詹家母女到半島酒店喝下午茶,又封給美若一個大紅包,殷殷說道:“新開學吧?祝學業進步,未來中環又多一位知識女性。”
美若抿嘴笑,扮作羞怯狀接過紅包。
“她是這樣的啦,我阿妹少出門無見識。許先生莫怪。”
詹美鳳橫美若一眼,美若接到暗示,用蚊蚋般的聲音道謝:“謝謝許哥哥。”
關係突進一步,許紳華大樂,當即帶兩人回自己錶行。
歐陸錶行代理瑞士各種名牌鐘錶,除此之外,許家還有金鋪生意,端的是條大魚。
以往美若不覺這些如何出奇,在櫻桃街住了半年有多,此刻看見絲絨墊上一排排的名錶,只覺金晃晃,極爲耀眼眩目,讓人心喜。
許紳華也不只是個公子哥,說起自家生意,朗朗上口如數家珍,詹美鳳對於吃喝玩樂更是家學淵源,偶爾點評一兩句,恰到好處,令許紳華大生知己之感。
人生於世,難得遇見一朵解語之花。許紳華即刻喚來經理,將詹美鳳之前讚賞過的幾隻名錶盡數包裝好,又另外給他想象中的姨妹添多一隻粉鑽愛彼。
詹美鳳連忙婉謝,美若也期期艾艾地說不好意思。
門鈴叮咚,歐陸錶行做的是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的生意,有膽氣進門的自然都是貴客。
經理道了聲得罪,急忙迎了出去。詹美鳳臉色發白,擔心遇見舊日牌友,未免尷尬,猶自在許紳華面前強裝鎮定表情。美若也怕將到手的肥鴨子飛掉,趁母親和冤大頭你來我往,說得好不熱鬧的時刻,她偷偷探出頭去。
高大身形一入眼簾,美若便不自覺地拍了下小手。
哼哼,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米飯班主:賞口飯吃的那個牛掰人。
油甘子:一種苦中帶甘的小果子。
飛機欖:以前的人住唐樓,不願意跑腿,就在樓上用小籃子放錢吊下街,再收了零食回來。橄欖飛上飛下,叫做飛機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