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蝕骨毒

姜恆一手放在琴上, 背對房門,孫英爲他依舊將黑布蒙上,像是剛換過藥。

“你出去。”汁琮說。

孫英鎮定道:“我受姜夫人所託,無論何時何地, 必須照顧姜公子。”

汁琮說:“你的使命結束了, 出去罷, 從今往後, 我將把他視作己出, 像待我王兒一般地待他。”

孫英沒有回答, 也沒有動, 姜恆把手放在孫英膝上,輕輕拍了拍, 說道:“去罷, 我能照顧好自己,記得我說的,孫先生。”

孫英手心裡已滿是汗, 姜恆用力一握他的手腕, 讓他馬上帶着太子靈,逃離玉璧關。

姜恆最擔心的不是自己與孫英, 而是太子靈,太子靈想必不擅武藝,他纔是最需要保護的那個。但太子靈此來,亦是抱着必死之念, 若他被雍國扣下,甚至被殺, 他的王子將成爲下一任太子,而老鄭王將回朝主政。

現在, 只希望孫英能順利帶着太子靈逃脫,而姜恆則摸清了關城上的道路,只要能將汁琮刺死當場,從窗戶逃出去,外頭至少要在半個時辰後才發現情況不對。

屆時就看他的運氣了。

汁琮站在姜恆身後,說道:“你不像他,不像耿淵。”

姜恆低聲道:“他生前,與你是不是很要好的朋友?”

汁琮在一旁坐下,端詳姜恆,距離他不過三步。

汁琮忽然道:“你反而讓我想起了另一個人。”

姜恆稍稍側頭,說:“娘?”

汁琮說道:“你的小姨。”

姜恆臉上現出少許意外神色,嘴角略一翹,汁琮卻怔怔看着姜恆那矇眼佈下的半張臉。

姜恆說:“太子靈殿下說,你不一定會相信是我。”

“是你,”汁琮低聲道,“我知道是。除了你,不會有人告訴我,他叫恆兒。”

“你知道我的名字?”這下輪到姜恆詫異了,汁琮從何得知?

“是的。”汁琮說,“恆兒,聽到這個名字時,我就知道是你。”

姜恆:“!!!”

姜恆發着抖,摸向汁琮,汁琮別過臉去,眼裡帶着淚水,哽咽道:“你爲什麼瞎了?這一路上,究竟發生了什麼?”

“我……”姜恆摸了個空,兩手按着地面,低聲道,“我家起了一場大火……我還有個哥哥……可是他死了,娘後來……也死了,我不知道該找誰去……我去了鄭國,太子靈刺瞎了我的雙眼,他說我爹殺了他爹,拿走我的眼睛,權當報他殺父之仇,才答應帶我來……見你。”

汁琮終於握住了姜恆的手,將他拉向自己,輕輕地抱着他,低聲道:“孩子,對不起,你在這世上吃的苦,實在太多了……”

姜恆萬萬沒想到,汁琮在這個時候,竟會將自己抱在懷中,突如其來的溫暖,瞬間讓他腦海中“嗡”的一聲,甚至差點忘了自己要做什麼。

汁琮忍着淚,說:“我欠你爹的,實在太多了,孩子……對不起……”

他一手抱着姜恆,另一手,則從身後慢慢地抽出了一把匕首。

但下一刻,汁琮忽然意識到,他把這一切,都想得太簡單了。這是他自己釀下的惡果,而重重選擇與疑慮,將他引到了這條死衚衕上。

姜恆抖開手腕上的劍,只在那短短的一瞬間,汁琮全無防備,生死的本能讓他下意識地推開姜恆。

“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姜恆嘴脣微動,低聲道。

汁琮一腳蹬上案几,借力後退。

繞指柔出,化作閃爍着夜色的白練疾射出去,最終只差那半寸之遙,悄無聲息,刺進了汁琮的腹部。

汁琮當即被捅了個對穿,難以置信地低頭看,繞指柔一瞬間又被姜恆收了回去,隨之而來的,則是汁琮腹中噴發而出、鋪天蓋地的血液。

汁琮發出一聲瘋狂的咆哮,姜恆將劍收回,一個踉蹌,摸向房內窗邊。

霎時間門被撞開,曾宇怒吼道:“有刺客!”

匕首“噹啷”落地。

耿曙在關牆前聽見曾宇大喊,瞬間飛奔上關牆,一個翻身來到汁琮房外,隨之破門而入,衝進房中。

姜恆一刺得手,曾宇追上,兩人換了一劍,阻得一阻。

姜恆正摸到窗沿,翻了出去,耿曙入門卻一飛身,先是撈到一個燭臺扔來,那一式用盡了他平生十成修爲,砸在姜恆的後腦上,發出一聲悶響。

姜恆一腳踏空,從萬丈窗門上,朝玉璧關下摔了下去。

耿曙抓住簾帷,內勁所到,簾帷捲成一股,纏住姜恆脖頸。姜恆飛躍出房的剎那,脖子頓時被收緊,當即整個人懸掛在了半空中,兩腳不住亂蹬,雙手抓住脖上簾帷!

“父王!”耿曙吼道。

姜恆眉眼間蒙着黑布,放棄了抵抗,被吊在了窗臺外。

很久以前,他的世界就早已是一片黑暗。但在這個時候,他心想,今夜的玉璧關,月亮一定很漂亮。

耿曙任憑那簾帷纏在窗前,吊着刺客,轉身撲向汁琮。汁琮腹部已滲出大量的血來,曾宇馬上用布爲他按着,吼道:“傳軍醫!軍醫!”

耿曙不住喘息,汁琮嘴脣顫抖,說:“把……那刺客……殺了,現在就去……別……留他性命。”

耿曙轉頭,汁琮已閉上雙眼,陷入昏迷。

“不。”耿曙低頭,看了眼汁琮的傷口,喃喃道,“劍上有毒,劍上有毒——!!去抓太子靈!曾宇!讓人把太子靈抓起來!找他們要解藥!”

外頭瞬間傳來喧譁聲,有人開始大喊。

“汁琮死了——”

曾宇道:“殿下!您得去指揮作戰!快!”

這個時候,耿曙必須去迎戰,否則玉璧關一旦被攻陷,後果不堪設想。

太子靈在最後關頭,於孫英的保護下逃了出去,鄭軍得到命令,倏然朝雍軍開戰。雍軍頓時措手不及,關內瞬間成爲血流遍地的戰場。

“汁琮死定了。”太子靈翻身上馬,遠遠看着玉璧關內的戰鬥與火光,如果汁琮沒有中劍,雍軍不可能如此慌亂,汁琮一定會親自現身指揮。

“他沒有逃出來,”孫英從約定的護城河處快步而來,“怎麼辦?回去救他?”

“不需要,只要逃不出來,就救不得他。”太子靈說,“回頭準備一份假的解藥,去換人,趁機再偷出羅恆,不能讓他死,只要逃過這一劫,他就是我的人了。”

說畢,太子靈又道:“傳令洛陽,將車倥撤回來,召集樑軍會合,準備強攻玉璧關。”

雍軍很快就搶回了主場,鄭軍明顯無心戀戰,只攪了一夜的渾水,便匆忙退去。而天明時分攜着雍人主力部隊,抵達玉璧關的,還有太子瀧的茫然。

“汁瀧,怎麼是你?”耿曙站在書房中,難以置信道。

太子瀧道:“姑姑正在行軍,我擔心你,就親自率軍來了。關城裡怎麼這麼亂?發生了什麼事?”

耿曙沒有回答,饒是他向來鎮定,一時也慌張了起來。

太子瀧上前,焦急道:“哥,你沒事吧?我聽說洛陽又被奪回去了,你沒受傷吧?讓我看看……”

耿曙朝他道:“爹要死了。”

太子瀧霎時天旋地轉,呆呆道:“你說什麼?爹?怎麼會?”

耿曙睜大雙眼,看着太子瀧直喘氣,武英公主還在發兵增援的路上,太子瀧卻因擔心耿曙吃了敗仗,先帶着部分援軍抵達玉璧關。

出玉璧關的行動,乃是大雍舉國動員之計,太子瀧將朝廷託付予管魏,就這麼冒冒失失地趕來,沒想到,抵達的一刻,卻聽見了汁琮被刺的噩耗。

汁琮此刻躺在榻上,血止住了。

繞指柔在他腹部留下了一個灰黑的創口,毒素正朝他的全身緩慢蔓延。他的眼窩深陷,出着汗,浸溼了全身,併發起高燒。

“哥哥……”汁琮喃喃道。

太子瀧看見汁琮時,充滿了恐懼,一切都來得太突然了,就連耿曙也無法相信,眼前的這一切竟會在此刻上演。

他總覺得汁琮是不會死的,甚至不可能受傷,他會高坐在朝堂上許多年,威風凜凜,直到老去,在某個深夜裡悄無聲息地撒手人寰。絕非中了刺客如此一劍,死得毫無體面可言,嘴脣發抖,臉頰凹陷,不住咳嗽,就像個垂死的老人。

這種死法,驀然讓太子瀧生出了近乎絕望的情緒。

“父王?!”太子瀧道,“父王!”

“他中了毒,”耿曙轉身,低頭看盤上捧出來的劍,說,“劍上淬有劇毒。”

軍醫全部來看過,卻俱對此毒束手無策。

耿曙說:“那刺客說不定有解藥,幸虧我一念之差,沒有殺他。”

太子瀧發着抖,不知所措,朝耿曙說:“就算有……他會爲爹解毒麼?”

“別哭,”耿曙說,“還沒到哭的時候。瀧兒,弟弟,相信我,侍衛們正朝他用刑,說不定有辦法。”

太子瀧抱着父親那半死不活的軀體,忍着眼淚,竭力點頭。

耿曙摘下玉玦,遞給太子瀧。

“把它並在一起,”耿曙低聲說,“朝它許個願望,星玉就是天上的流星,一定……一定會保佑咱們。”

太子瀧接過,耿曙又把他緊緊抱在懷中,用力摸了摸他的頭。

囚室內,姜恆已嘔了三次血,意識處於彌留之際,然而透徹心扉的劇痛,卻一次又一次,將他拖回現世。

他的手指依次被釘入木籤,每釘一根時,身前便有人問:“解藥在哪裡?”

姜恆答道:“無藥可解……準備後事罷。”

“解藥在哪裡!”曾宇怒吼道。

姜恆側着頭,兩手被按在鐵砧上,一名侍衛開始準備用鐵錘擊打他的手指。

忽然間,整個世界都靜了下來。

他聽見那拷問自己的將領說道:“殿下?”

接着,獄卒放開了他的雙手,他便一頭“咚”地撞在地上,身體不住抽搐。

姜恆在那一片黑暗裡,看見了潯東的高牆,那年他站在牆上,展開手臂,小心翼翼地順着牆頂,緩慢走去。

春風吹來,牆外滿是歡笑,河邊的柳樹一片翠綠,欣欣向榮。

他看見了耿曙的背影,他已繞過高牆,幾步跳上屋頂。

姜恆笑着喊道:“哥!等等我!”

耿曙轉身,不耐煩地看着他。

“我們來做筆買賣,”耿曙單膝跪地,揪着姜恆的頭髮,讓他擡起頭,低聲在他耳畔,危險地說道,“把解藥交出來,我就饒你不死。”

耿曙的聲音充滿了仇恨,彷彿隨時要將姜恆撕成碎片,千刀萬剮。

最後的意識已離開了姜恆的身體,他只是無意識地,反覆說着一句話。

“哥,等等我……”

姜恆正在黑暗中不斷下墜,一切都結束了,他將在桃花綻放之處,與母親、衛婆、耿曙、父親……那些來到他身邊,卻又離開的人們再次相逢。

耿曙忽然停下動作,怔怔看着姜恆的臉。

他擡起手指,輕輕撫過姜恆的臉頰,撥開他的額發。

姜恆渾身無力,滑落在耿曙懷裡。

耿曙發着抖,解開姜恆胸前滿是鮮血的裡衣。隨着那動作,耿曙手腕的顫抖愈發激烈,到得最後,甚至哆嗦起來。

耿曙撩起姜恆腰間裡衣,藉着囚室外的晨光,低頭看去。

一道被烈火燙過,並永遠留在他們彼此生命裡的疤痕,彷彿天空中明滅不定的火焰。

正如劃過天際的流火餘燼,照耀這離鴻之晨。

——卷二·歸去來辭·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