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確,我承認自己有過一段不靠譜的日子,那段日子我生活得很頹廢,很糜爛。可現在不一樣了。我讀完了研究生,並且留校成爲講師……”
“千萬別告訴我你做出這些改變都是因爲汀汀。”
“那樣說很虛僞。可她的確給了我動力。”
“單憑這些我就該相信你?”
“至少您不該懷疑我的誠意。”
“我怎麼能不懷疑?”嶼叔的聲音一如既往,“一個自小頑劣的混世魔王,養在蜜缸裡,才受了多少挫折就忽然覺得自己懂得承擔責任了?換做是你,你敢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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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嶼叔——”
“沒你的事,在屋裡好好待着!”他的一句話就把我堵了回來。
“開過幾次畫展的藝術家?名牌藝術大學的學生?講師的職稱?你覺得這些都是你用來上門求婚的資本,是嗎?可我告訴你,在你的品質面前,這些不過都是花架子!我勸你也不要想着在我面前妄圖改變。相反,捫心自問,你配得上汀汀嗎?我不相信一個曾經做過小流氓的人能配得上一個心地純潔的姑娘!另外,剛剛你口口聲聲說愛上了汀汀。可她真的愛過你嗎?”
宋雨徵支吾了,半晌說不出話。
“捫心自問,你能配得上她,能給她安全感,還是能保證她一生幸福快樂?”
“他都能,”我終於忍不住,從屋裡跑出來,“你說的這些,他全都能做到。”
這下輪到嶼叔驚愕了。就連宋雨徵的眼睛裡也有了一種我所說不出的東西。
“你所說的這些,他統統都能。”我望着宋雨徵,“我保證。”
嶼叔的聲音更冷:“你能用什麼保證?”
“我的生命。”我望着宋雨徵,“他可以給我任何人,包括嶼叔你都給不了的安全感。”
這下輪到嶼叔吃驚了。
“這幾年我沒有回家,也沒有家可回。宋雨徵就是我唯一也是全部的親人。只有他會讓我在想起時覺得溫暖,能讓我踏踏實實地去喜歡,去愛,而不需要擔心同什麼人分享,或是不合法。這些誰都給不了,給不了。”
我望着他,他的形容憔悴,他的哀毀骨立,它們就像鏡子,照出了我的自私,我的瘋狂:“其實這些,您以前都可以給我,可您不願意,也不瞭解。時間久了,我就徹底死心了。”
“你能做到永遠幸福?”
“我能……哪怕只是爲了讓你看到。”
他像被擊中了要害,頹然地重新坐在沙發上:“看來……”
“是。”我已經決定好了,“雨徵,我們今天下午就走,越快越好。”
嶼叔失了會兒神,我的心忽然又軟了。蹲在他面前,我輕聲說:“嶼叔,您不是一直希望我能正常地戀愛結婚嗎?現在我終於達成了您的心願,您應該高興纔對啊。”
我試探着攥住他的手,他抽開,伸手理了理我的額發:“我有時候真後悔自己和林紫蘇結婚,給彼此都造成了傷害不說,還讓汀汀一直不肯原諒我。”
他在撕開我的舊傷,無論有心抑或無意。我承認在聽到的瞬間自己幾乎想要宣佈剛剛說過的一切全部作廢。可這想法不過是凌虛中轉瞬即逝的光線。我知道不可能了。其實自始至終都沒有可能。
緩了緩神,我答道:“不,我從來沒有因爲這件事怪過你。我是真的愛宋雨徵,就像當時你也是真的愛林紫蘇一樣。”我無意擊他要害,可說出的話卻已有了匕首的鋒利與銳度。
“那好吧。”
我拉起宋雨徵:“我們走。”
“等等——”
我回過頭。
嶼叔站在不遠處。我說不出他的眼裡究竟蘊含了怎樣的情感:“就這麼急着把自己嫁出去?在我身邊多待幾年,就這麼讓你討厭麼?”
迅速地,他又說:“看來真是厭煩了。不錯,我還是瞭解你的。”
他把頭轉向宋雨徵:“記住你保證過的一切,小夥子。不要辜負汀汀剛纔那番話。”
他沒有給我任何反駁或解釋的機會:“走吧,我同意了。”
說完他就重新坐在沙發上,拿起菸灰缸,在垃圾桶沿兒上一下下地磕,於是那些原本粘在上面的菸灰便紛紛落下。這動作無法掩飾他的傷感,這幾乎成了他的宿命。
我把菸灰缸從他的手中接過,放在茶几上。他緩緩擡起頭,那神情似乎在詢問。
“我不是要離開這個家,”我望着他,“等嶼叔徹底想明白了,我會回來的。”
他自然明白我那句“徹底想明白”指的是什麼。他重新拿起菸灰缸,順着垃圾桶沿兒一下下磕着。
我和宋雨徵來到機場。是時一點二十分。
我看了看航班:“買兩點半那班?”
“還是買三點十分那班吧。”
“你不想早回去嗎?”
他想了想:“我早就買好了。”
我已無須贅述自己和宋雨徵之後的生活是如何的平靜祥和,而他帶給我的久違的安全感於我又是多麼彌足珍貴。此刻我只想直接跳到我們的結局。直面,書寫,痛苦,或許接下去就是涅槃,就是解脫。
在結局到來之前,我忍不住想跳出來說些看似不搭界的話——此刻我忽然想起自己在大學時曾經讀過的一個劇本。最後一幕中,那個已經因難產而死的女人選擇在自己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天重返人間,她以爲這樣便可以帶着充滿陽光碎片的溫暖記憶永久地沉入冰冷的地下,然而,她二十六歲的心與十四歲的身體則成爲粉碎這一切幻想的罪證。
她希望而去,失望而歸;她歡心而去,傷心而歸。因爲她發現自己死去時的年齡與頭腦讓她預知了以後所發生的一切,她在內疚與淚水中度過了這一天,只因自己生時不知珍惜。
不朽的劇作家似乎試圖在同樣不朽的劇作中引導觀衆產生永恆的思考——在真正的結局未曾到來之前,人是否永遠不知珍惜,把眼淚留在了身後的無盡悔恨中。而之所以如此引導觀衆,或許因爲連劇作家自己也無法解釋這一先命運而存在的悖論。
我把自己的懺悔姑且擱在這裡,然後以筆爲翅,再次奔赴那個早已經歷的結局。
我不記得那塊懸掛在頭頂的牌子上的字是什麼顏色。甚至,我也忘記了它的字體,字號,下方是否有英文標誌。當它出現在我面前時,帶來的直觀慘痛與麻木已經可以把那些細枝末節全部屏蔽,只留下三個字——腦外科。
不見盡頭的走廊,極遠處有天光,模糊了四周的深灰色,也模糊了不久前的記憶。
“我很多年之前就不過這個節了,你可別跟我開玩笑。”我的身體在微微顫抖,那是愚人節恐懼症爆發的前兆。
宋雨徵把我緊緊摟住:“這是韓阿姨親口在電話裡說的,她總不可能騙你……”
“嶼叔爲什麼不自己告訴我?”
“就是他想瞞着你!”
“瞞我?你胡說什麼呢宋雨徵!”
我試圖掙脫,卻被摟得更緊:“我沒騙你,是葉叔一直在瞞你……韓阿姨上次本想在電話裡告訴你實情,可她後來還是忍住了……她以爲你回家之後葉叔就什麼都瞞不住,沒想到還是……而且,你之所以到現在才知道,其實都是因爲他讓我們……”
他忽然噤聲,怕是自己也意識到了什麼。
“我們?”這個詞足以讓我全身的汗毛都立起來,“你也幫他瞞我了?”
“我……”
“你隱瞞什麼了?”
“他來北京跟我長談了一次,很誠懇,也很溫和。我告訴了他自己近幾年的規劃,當然還有對你的感情,甚至……我說起自己正準備跟你求婚。然後他就說了自己的病,還讓我把這次求婚提前,所以……”
“所以什麼?”
“所以讓我配合他演出戲……”
“然後你們就吵架給我看?”
“……嗯。”
“你們料定我會走?”
“是葉叔料定的……”
想起他那句“看來,我還是瞭解你的”,我忽然一陣眩暈。
——沒錯,在這方面你始終了解我。你瞭解我的脾氣,明白我會在什麼時候賭氣什麼時候發火——我總想着你就算知道這些又有什麼用呢?今天我可算明白了。
只是,面對如今這個按照你的設想發展而來的結果,你是高興,還是失落?你明明白白地告訴我,當我按照你的預期把那些刀子一樣的話嗖嗖扔出,你是難過,還是解脫?
其實你什麼也不用說,我知道,我都知道。
我狂奔進腦外科住院部,穿堂風在我耳邊呼呼地吹響。我的腦海中反覆出現回家時他躺在牀上沉沉入睡的樣子,他冷淡的樣子,他憤怒的樣子……印象最多的自然是在家裡這幾天我們頻繁的爭吵與和解,他的暴怒與屈服。
那些被忽略的細節在此刻全部泛上來。
你開始戴眼鏡,不是因爲近視;你頭痛,不是因爲工作壓力太大;你因爲鬧鐘沒響而生氣,不是因爲瑣碎;你注射,不是因爲沉溺毒癮無法自拔;解釋這一切的答案只有一個——你病了。
我又變回了那個十四歲的女孩,敏感,衝動,想要躲閃卻又避之不及。終於,當門牌上那一連串的數字在閃過之後終於到了宋雨徵告訴我的那個時,我毫不猶豫地推門衝進去。
牀是空的。
被子疊得很整齊,旁邊的櫃子上擺着一堆瓶瓶罐罐,簇擁着中間擺放的相框,以及幾摞厚厚的本子。
我斜着眼睛看那桌子。我怕藥瓶上有我所無法忍受的字樣,我怕那張照片會成爲永遠紮在我心頭、讓我意識到自己這幾年來的變化甚至變異的一根刺。
一位小護士走進來:“病人家屬嗎?”
我點點頭。
“病人在做檢查,你稍等會兒吧。”
護士走後我站在原地,我只是走到牀尾,在病情卡那裡,重新確認了那個已經從宋雨徵口中得知的病情。確認之後我就在原地蹲下了,抱着頭,像犯罪分子被當場查獲。
門忽然被打開。
我猛地站起。
一個穿着藍條紋病號服的男人拄着柺杖慢慢地走進來。能看得出他的身材是頎長高大的,可肩膀就像挑着兩擔重量懸殊的水一樣一高一低,甚至連後背都爲了遷就低的一邊而微微弓起。內蜷的手如同被燒化的塑料似的抽成一團,無法自抑地顫抖。
他的頭髮全部掉光了,白色的網格套子裹住裡面的紗布,目光呆滯。
“你……”我強壓着自己內心的恐懼,“你……你是……”
他直勾勾地盯着我,口水從半張的嘴脣裡攜帶着尊嚴滴落而下。
“我……”他的聲音很含混,“我……找我……女……兒……”
我後退幾步,用力抓着牆:“你……”
他望着我,忽然“嘿嘿嘿”地笑起來:“你……是我女兒……”
“我不是!”我把身子迅速轉過去,一股什麼東西似乎在順着食道向上翻涌,“誰是你女兒!你認錯人了!我不是,我不是!”
我的聲音惹來了剛剛那位護士:“喊什麼喊?不知道住院部需要保持安靜?”
我縮在角落裡:“他……他……”
“這有什麼好喊的?”她白了我一眼,又扶着那位病人,“跟你說過多少次,你的病房是在隔壁,怎麼總是忘呢,哎……”
她扶着他慢慢遠去。
開門聲響,關門聲響。
我起身以最快的速度跑出去,像我跑進來時一樣匆忙,似我六歲見到垂危的小表哥一樣恐懼。
我跑出住院部,埋着頭拼命地向前跑,忽然撞到一個人。
我忙不迭地道歉,擡起頭,忽然愣住。
他看上去沒有任何變化,英俊年輕得如同我六歲那年的初識。
他穿着我買給他的那件深藍色毛衣,那對翻出的白色尖領乾淨得晃疼了我的眼睛。
“這麼急急忙忙地跑去做什麼?”他的嘴角有笑,和煦地點燃了身邊的風。
我吃驚得幾乎說不出話:“雨徵說你……”
“是,不過,”他動了動胳膊,“痊癒了。”
我因極度興奮而尖叫了一聲:“真的嗎!那你爲什麼騙我!”
他頑皮一笑:“也不想想今天什麼日子。”
又是一聲驚呼:“愚人節?!你知不知道我擔驚受怕了多久!”
“我當然知道,”他笑着揉揉我的頭髮,“否則我爲什麼讓你來接我出院?”
“出院?”
他點點頭。
我挽起他的胳膊:“回家?”
“是,”他把臉衝向屋外的陽光,“回我們的家。”
睡了你不會知道我有多慶幸。
你也不會知道我有多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