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蘭自信地說:“自然有依據。所有這一類的時疫,都發生於冬春季節,到了夏天,天氣一熱,疫症是呆不住的,病根兒沒了,得病的自然就沒了,信不信可以打個賭,你們幾個賭什麼?”
“賭?這鬼地方,跟這些爬不動的人賭?”年輕人瞥了她一眼,那言下之意,你這個小姑娘早晚也在這爬不動的一堆人裡頭。
年長的卻覺得,慕蘭說的話未必沒道理。冷冷地瞧了瞧她:“賭是不賭的,只願能如你說的那樣,這場時疫快快地過去了,大家都省事兒。”
年輕的已分好了膏藥,端了去給牆邊的一個人抹,一見他走過,其餘還有些力氣的人便哼哼嘰嘰地喊,讓他先給自己抹藥。
“吵什麼吵,一個一個來!”他罵了一聲,恨道,“一個個趕死,老子大半夜沒睡覺,對你們夠好了!”
慕蘭一看這情形,主動道:“分一半給我,我來幫忙。”
年長的太監道:“得了,你找地盤兒去吧,不出明天,你就跟這些人一樣了。”
慕蘭心中有數,預防措施早就做好,倒是不怕的,笑道:“那也得明日再請諸位大哥照應,今兒還能替大夥兒做點事。”
年長的早瞧她有些不同,怕是有些道行的,便遞了一碗藥過去:“這碗是外敷,你瞧着還能動彈的,從那頭開始吧。”
慕蘭一愣:“那不能動彈的,就放棄了?”
年長的擡眼望了望她,冷笑道:“你要是覺得藥多得用不完,那就儘管去救那些無藥可救的吧。”
慕蘭沉默了,這話一點沒錯,在藥物有限的情況下,只能先保證那些可以救活的。連病人之間也有競爭,存活率的競爭,這世界就是這麼殘酷。
當下不再說話,認真地幹起活兒來。
年長的其實暗暗關注着她,幾次回頭望她,只見慕蘭認真地替病人們醫治着,手法與他們幾個完全不同,看上去相當專業,不由問道:“姑娘是哪個宮的?”
慕蘭道:“我是醫女營的醫女。”
不光是三個太監意外,連屋子裡的病號們,但凡還能動彈的,紛紛聞聲轉頭,好奇地看這個醫女是樣子。
有個病得不甚嚴重的,原本正哼哼着博關注,一聽慕蘭的話,驚訝道:“你是醫女?醫女也會得病?”
慕蘭笑了,坦然道:“當然會病,醫女也是人,普通人會生的病,醫女同樣會生。不僅如此,醫女甚至比普通人更容易感染時疫。我就是醫治時疫病患時,不慎感染上的。”
如此一說,屋裡的人都有些肅然起敬。這不是高尚的職業情操是什麼?
沉默片刻,突然有人道:“醫女姑娘,您能醫治自己麼?”
慕蘭不敢亂說,謹慎地道:“我若有把握,也不會被送來此處了。如今我和大家一樣,也都是病人。”
衆人一看她清秀的臉上猩紅點點的病狀,也知此爲實情。
不過,病患看到大夫,總有莫名的期望,先前說話那人道:“姑娘您如何稱呼?”
“我姓何,您可以叫我何醫女。”
“何醫女,您趕緊先用藥吧,您若能治癒了,我們便多一份希望。”
旁人一聽,紛紛點頭稱是。望見求生的希望時,大家是可以團結的。
慕蘭說不出是感動,還是壓力,望着那些充滿期盼的眼神,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說實話,她只會預防,目前卻並沒有治時疫的良方,而且,她來到惠民堂,最主要的還要是找到童南溪,而童南溪患的可並不是時疫。
她並不確定在這個充滿死亡氣息的地方,有沒有太后或秦貴妃的人,所以不敢立刻打聽童南溪的下落,等安頓之後,一切才能悄然進行。
衆人讓了一個地方給她,可慕蘭卻並不想睡在這裡,她深知時疫的可怕,在自己並未痊癒之前,還是要小心爲上。便委婉地問年長的太監道:“請問公公如何稱呼?”
“我姓黃,他們都叫我老黃。”
慕蘭卻不敢如其他人那般託大,還是尊敬地稱了一聲“黃公公”。
“黃公公,跟您說實話,我也想快些好,瞧着自己的症狀,除了臉上身上這些痘子以外,倒並無發熱與畏寒。近來頗是接觸了幾個患時疫的,對於症狀也有些數,自個兒倒是有可能自愈的,回頭晚上我若不在這屋裡過夜,請黃公公切勿聲張。”
老黃望了望她,又惦量了一下。慕蘭跟他說,那是尊重,便是不跟他說,他也管不了,畢竟他只是來看管這一堆等死之人,管他們睡在哪裡。
再說,慕蘭要是自愈了,對他來講是好事,能多個幫手不是?
當下笑道:“何醫女放心,我可沒那麼多管閒事。”又低聲道,“我也希望何醫女快些好,還能幫襯我們一把,整日對着這些人,也是夠夠的了。”
二人達成默契,彼此心中有數,慕蘭便繼續給那些病患醫治去了。
她的手法又快又輕,自然比那三個太監要好得太多,以老黃爲首的三太監第一次覺得可以摞開手,樂得輕鬆了大半日。
將病患全都理了一遍,卻並沒有見到童南溪,慕蘭裝作大大地伸展了一下身子,問道:“黃公公,都在這兒了吧,若都弄完,我得去歇會了,還真有些累呢。”
那年輕的太監姓胡,嘴快道:“唉,你能不能把隔壁那個……”
老黃迅速打斷:“沒事了,何醫女今天也怪累的,便這樣吧。”
慕蘭心中一動,這老黃的表現,至少說明了兩個問題啊。第一,隔壁果然還有個病患;第二,老黃似乎並不樂意隔壁那病患被醫治。
以老黃在惠民堂當差的身份,是沒資格知道什麼秘密的,無非是得到了某種指示,讓他對隔壁那病患不用太上心。
至於這個“不上心”到什麼程度,是要靠自己領會的。若給他暗示的人說得太過明確,很容易落下口實,一般都不會這麼幹。
小胡見老黃這麼說,也有些納悶,撓了撓腦袋,嘟囔道:“得,回頭還是我去吧。”
看來,小胡沒有得到暗示啊。
慕蘭將這一切都瞧在眼裡,卻只當什麼都沒看出來,到一邊煮藥去了。她只等着夜色來臨,便可以離開這個骯髒的、充滿死亡氣息的惠民堂,去真正地行使自己的使命。
五月,白晝尤其漫長。
長壽宮裡,錦繡剛和一衆宮女們一起用了晚膳。她尚屬初愈的病人,只用了點清粥和小菜,這幾****一直維持着飢腸轆轆的感覺,卻又不敢多吃,心情十分矛盾,既怕吃多了腸胃吃不消,又怕吃少了不長個子。
她其實已經很不矮,在一衆宮女裡,十三歲多的錦繡已經屬於中等個子,若是考慮到她還在長身體的階段,對自己的身高完全應該有自信。
可她已屬於習慣性身高恐慌症晚期,在長成高挑修長如德嬪之前,恐怕是一直要擔心的了。
走回自己住處的時候,錦繡望見天空一片火紅的晚霞,灑下金紅色的光芒,照在皇宮的每一處屋頂上,綠色的琉璃瓦閃耀出奪人的光彩。
這是枯燥的宮殿難得呈現的美麗,錦繡一時竟看呆了,不由地走出宮門,想去看看空曠處,這樣的晚霞又會如何映照天地。
東廷的花園,頗有幾處,除了長壽宮的小花園,便還有曾被爾碧借來使過、最後又送了自己性命的東南小花園。
可這些地方再如何繁花似錦,都不如一方寧靜的鏡湖,來得蘊含着無窮的思念。
所謂身不由己,大約便是此刻的錦繡。那火紅的晚霞漫天舒展,像是有着魔力,指引着她來到鏡湖。
她知道,這個方向一定是正確的。
晚霞中的鏡湖,纔是宮裡最美的地方。它不是一望無際,卻也不是一覽無遺。它在湖面上映出一個夕陽,像是奪了那天空的心魄。
錦繡坐在湖邊的石頭上,想到那一夜,天寒地凍時的火熱誓言。
她知道自己其實在思念,雖然她極力地控制。控制是因爲,她生怕自己真的愛上那個有了王妃的元恆。
如果天空此時可以飛來一位仙女,一定會提醒錦繡,別徒勞了,你以爲你覺得自己不愛,就真的不愛了嗎?
可是,晚霞沉默不語,只在自己的天空燦爛。
錦繡在晚霞之下,執着地思念,卻又自欺地否認着。
“咚”,突然,一顆石子從錦繡的身後飛出,躍入湖面。陣陣漣漪泛起,被奪進湖中的夕陽盪漾起來,再也不是圓圓的,變成了一波又一波的光芒。
是誰,打破這美好的寧靜?還有誰會知道這裡?
元恆!只有元恆!這地方,是她與元恆的鏡湖!
錦繡驚喜地回頭,卻看到身後站着的是元琛。
“阿琛……”
元琛察覺到了錦繡語氣中的失望,問道:“錦繡姐姐,你在等人?”
“沒有啊,我能等誰,呵呵。”錦繡趕緊掩飾住失望。
這種希望本來就很可笑,元恆在千里之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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