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番輕薄又污辱人格的話,聽在慕蘭眼裡,當真是比死更難受。
早在做出這個決定之前,她便是拼了名聲,要在醫女界做出一番事業來,想用自己的勉力與勤奮,爲醫女正名。
她並不介意有人誤會醫女。
但是她介意在童南溪面前,聽到這些讓人難堪的話。
童南溪望見慕蘭受傷的眼神,以及因爲受辱而變得慘白的臉色。整個身子搖搖欲墜,滿是絕望而悲涼的氣息。
他想起慕蘭曾經說,醫女都是低頭進、低頭出,不由一陣心痛襲上,他從不覺得醫女低賤,可望見有人傷於這種無恥的人言,他萬分同情。
“一羣無恥之徒。”他咬着牙,面似寒冰,“人貴在自尊,不知哪來的自信,竟覺自己高人一等。醫女營裡,多少醫女勉力勤爲,與諸位恪業敬職的,差到哪裡去了?自然,比你們這幾個兩面三刀的無恥小人,更是高出百倍。”
慕蘭聽聞童南溪在衆人面前如此爲自己說話,不由得眼淚滾滾落下,一時只覺字字句句都說到了自己心裡。
童南溪是第一個對她說“醫女不比御醫差”的官員。
她這輩子都記着這個情份。
王冬寒更是心疼不已,親妹妹遭遇變故,當年的掌上明珠如今蒙塵淪落,可自己除了替她醫治時疫之外,竟不能爲她做任何事情,不能幫她脫離苦難。
卑賤的人啊,一切都那麼艱難。王冬寒比任何時候都堅定,他要牢牢地依靠元恆。
只有元恆光耀天下,他、他這個屢遭磨難的妹妹、他們這個飽承了醫學之望的姓氏,纔有真正翻身的可能。
慕蘭縱然淚如雨下,可她病弱的身軀站得那麼挺直。
這是我堅強的妹妹。必須由我來保護的妹妹。
“童大人,謝謝您爲行醫者仗義執言。”王冬寒無比真誠,一句“行醫者”,暗暗地將自己對親妹妹的那份不能言說的心意,通通包裹進一句簡單的感謝。
“何醫女之前已在惠民堂醫治病患,頗有心得。時疫之變,非人力可測。若無何醫女的前番經驗,在下的治療斷不可能見效如此之快。”
王冬寒站得筆直,面對衆病患:“每一個最先接受醫治、最先使用新方子的病患,絕對不是被格外照應的病患。一如慕蘭姑娘,她其實承受着巨大的風險,萬一這新方子沒有效果呢?更萬一,這新方子不僅沒有效果,反而對身體有傷害呢?”
頗有懂道理、亦懂粗淺醫理的病患,已在頻頻點頭。
王冬寒冷臉望向老黃:“我是大夫,慕蘭姑娘是醫女,同道中人各外惺惺相惜,更是極希望早日找到最快的治癒時疫的法子,爲此慕蘭姑娘甚至不惜以身試藥。只有心思卑鄙,纔會生那種猥瑣的想法。黃公公,你可配呆在這裡?你可配指派衆人?你拿什麼服衆?”
連接三個反問,將老黃問得啞口無言,更有被王冬寒治好的、或正在好轉的病患,聽聞此言,大聲地叫好起來。
老黃忘記了一個道理,在這些病患面前,做了什麼,永遠比說了什麼更爲重要。
他惱羞成怒:“我看你們是早有勾搭,你……”他一手指向童南溪,“你不是一直在西樓養病麼,如何剛纔說起此人,一副瞭然又熟識的樣子,敢說你們不是有勾搭?”
還真說對了。
要說這個老黃,也不蠢。這一點,的確童南溪挺身而出的時候,沒有考慮太多,直接點出了王冬寒的身份,仔細想想,的確是個疏忽。
不過,疏忽又怎樣。
“狗官”就是任性。
童南溪冷笑一聲:“勾搭?呵呵,御史瞭解官情乃是職責。還有,黃公公你莫非覺得身爲朝廷命官,還需向你解釋行蹤?”
老黃被他嘲諷得一愣,耍起橫來:“你在惠民堂一日,就是病患,由不得你作主!”
“哦?那可以試試。”童南溪劍眉一豎,大喝道,“來人,此人屢犯朝廷命官,將他拿下治罪!”
說罷,嚴厲地盯着侍衛。
靠前的三個侍衛呆住,手裡舉着劍,不知所措。其中兩個望着領頭的一個,似乎在等他示下。
可童南溪早就瞄到悄悄退下的五個人中間,亦有一個服飾稍有不同,應該是個小頭領,此刻這五人正以待發的姿勢,在外圍觀望着。
“你們三仗劍的,去門口守着!”童南溪重重地強調了“仗劍的”三個字。
三人一凜。提劍過來之時,以爲這惠民堂山高皇帝遠,對付一幫垂死的病患,什麼武器利索就使什麼,哪裡想到出來個這麼有份量的朝廷命官。而且還是個御史,被御史見到自己違反宮規,那真是走了什麼“****運”啊!
眼下只有兩條路,扔了劍,或者殺了他。
有膽嗎?
沒有。
退開的五人中,卻有識貨的,童南溪三個字,明明就是最近朝廷的紅人,不是所有的侍衛都那麼沒有“政治覺悟”的。
童南溪早看出這幾個跟仗劍的不是一條心,或者起碼,也只是假裝一條心。
“你們幾個過來,拿了他吧。”童南溪輕描淡寫。
老黃見無人聽童南溪的指示,正在輕蔑地笑:“侍衛也不是你都察院的人,怎會聽你的。”
小胡卻沒他樂觀,隱隱地嗅出了點不對頭,用胳膊肘捅了捅老黃,低聲道:“情況不妙。”
話音未落,只聽童南溪道:“多虧了侍衛大哥,否則好好的惠民堂不知被這幾個刁惡之徒搞成什麼樣了!”
原本還在猶豫的侍衛,一聽這話,分明是童南溪不想追究他們的失職。既無膽對朝廷命官下殺手,那就要趕緊地找替死鬼啊!
更何況,這五個人中的小首領是這一隊的副職,做夢都想頂掉上頭的正職,自己取而代之。
這真是一個機會啊。
正職這蠢貨竟提了劍。平常提劍可沒人捅出來,這回竟然在御史面前提劍,真是不想活了。
嘎嘎,就是童大人放過你,等事情結束,我也要向上彙報弄死你。
“走!”那人簡短地喝了一聲,另四人立刻緊緊跟上。看來,心還是蠻齊的,差不多想法的人,同時離開是非之局,又同時回來聽命於朝廷命官。
政治很正確。
老黃卻勃然變色,似是沒想到向來聽他差遣的侍衛竟會倒戈,而且倒戈得如此輕易。
“他們有陰謀,應該抓的是他們!”老黃大叫道,可惜,沒人理他。
病患們眼見着侍衛上來,一人一個按住了三個太監,紛紛拍手叫好,還有人上前幫忙捆綁。
“小的不曾參與,童大人饒了小的!”其中一個一直不曾開口的太監,突然大叫起來。
童南溪不由望向慕蘭。他對這個太監的確不太瞭解,從來沒在他面前露過臉,素來連話都幾乎不曾說過。
慕蘭見童南溪望向自己,便知是在徵求自己的意見。想了想,突然也覺得奇怪。此人在三人中,的確屬於幾乎可以被忽略的。
可是,在一個三人的小團體中,可以做到融入卻又獨善其身,這足夠讓人好奇。
便輕輕地點了點頭。
“既然如此,麻煩你跑一趟尚宮局,便說我童南溪在這兒拿了兩個奸之徒。人是尚宮局的人,我是將二人送到宮正司聽候發落呢,還是請尚宮局來將人領走,自行處置。”
那太監姓也姓胡,可他從來不開口,也沒啥意見,除了偶爾小胡會叫他一聲大胡之外,無人知曉如何稱呼他。
這會兒大胡被鬆了綁,跪謝了童南溪,迅速出了惠民堂。
三個仗劍的侍衛心中正忐忑,既覺得看童南溪這架勢並不想追究自己的仗劍之錯,又擔心當事人不追究,卻被人瞎傳八傳地,傳到禁軍統領耳中,依舊吃不了兜着走。
見大胡被遣去尚宮局報信,也不敢阻攔,眼睜睜地看着人從自己眼皮子底下哆哆嗦嗦地跑走了。
那邊,慕蘭終於撐不住,眼見就搖晃着,一頭向地上栽了過去。
王冬寒大喝一聲:“慕蘭!”一個箭步衝上去,扶住了慕蘭,還好,沒有摔在地上,否則這堅硬的石頭,真夠慕蘭受的。
這下輪到童南溪覺得怪異了。
一箇中年男人,這麼緊張一個剛剛成年的姑娘,而且……還不避嫌疑地扶住了慕蘭。
好吧,雖然是怕她摔倒。可你扶住之後能不能不要這樣一臉緊張地問:“你怎麼樣了?快回去躺着!”
童南溪挑了挑眉,看來,這事情還不簡單。
當然,不管王冬寒與慕蘭簡不簡單,他們二人都是自己的救命恩人。童南溪是個知恩圖報的人。
“麻煩王先生趕快將慕蘭姑娘扶回東屋去。”
童南溪話音未落,已有兩個宮女應聲而出:“我們倆好得差不多了,我們可以照顧何醫女。”
看來,何醫女與王先生的羣衆基礎都是很不錯的。尤其在老黃和小胡被控制之後,這些人也能看出一點風向。
慕蘭被扶去東屋,童南溪靜靜地站在庭院中,等着大胡的迴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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