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人也怕病來磨。
比疾病更可怕的,是念頭。一個人若沒有了生存的念頭,即使他曾健壯如牛,也會慢慢形銷骨立。
眼前的寶慶帝,便是給錦繡這樣的感覺。他如槁木死灰,縱然還在按部就班地處理着政事,可他心卻像是已經不在了。
“皇上春秋正盛,想多了反而傷身。”錦繡安慰。
寶慶帝若有所思地望着她:“旁人只怕朕不說,還要想着法兒來刺探朕的意思。你卻爲何莫不關心?”
錦繡笑了:“皇上想詔告天下的時候,自然就真相大白。人心可有偏愛,卻不能行有偏袒,奴婢說過,願望便是堂堂正正做人。所以,奴婢只認皇上的詔書,不聽流言,哪怕是皇上親口所說,也難免拘困於此情此景,萬萬輪不到奴婢來關心啊。”
這話其實是不太敬的,等於說“君無戲言”是屁話,這自然對寶慶帝也算是冒犯。可寶慶帝沒有生氣,若他是爲會這樣的話生氣的那種胸襟,錦繡便也不敢說了。
寶慶帝不得不承認,“君無戲言”的確是有時效性的。當年立了元貞爲太子,轉眼不也廢了?當年與秦家親厚時,也沒少過政治上的甜蜜,如今不也紛崩離析?
他嘆一聲:“說得好啊!心可有偏愛,行卻不能有偏袒。偏愛難免,若偏袒,卻會壞事兒了。你心裡裝着恆兒,這很好,可你在朕跟前卻一直守禮自知,並不因恆兒而對他人不利,這點兒難得,朕如何不明白。”
這些誇讚,錦繡聽得卻心酸。
“是時候爲恆兒正名了。”
寶慶帝突然起身,錦繡趕緊過去替他穿了鞋,扶他下來。心中一刻不得平靜。
正名。什麼叫正名?就是元恆遭受的不公,皇帝要替他洗刷了!
錦繡只覺得自己心跳得厲害,如果皇帝所說的正名,是爲元恆的母妃惠妃洗罪的話……那麼,元恆的太子之位,的確是十之八九了!
“外頭是不是御醫來了。”寶慶帝聽到了熟悉的動靜,問錦繡。
錦繡臉色一紅:“奴婢私自作主了……”
寶慶帝竟然沒有上火,只是無奈一笑:“現在知道當個皇帝是有多麼身不由己了吧。”
“讓浦言良進來吧。”
浦言良好不容易等到進屋,情急之下,差點是跌進來的。見他臉上還掛着未乾涸的血跡,寶慶帝關切地問道:“老浦,這是怎麼回事,難道被誰打了不成?”
浦言良一眼望見寶慶帝臉前的血跡,哪裡還管得上自己臉上的那點小兒科,幾欲老淚縱橫:“奴才剛剛在外頭摔的,污了皇上的眼睛,請皇上恕罪!可是……可是……皇上您……”
“沒什麼,剛纔有些氣急,換身衣裳就好了。”寶慶帝的聲音平靜如水。
“奴才這就給皇上換衣裳!”浦言良扯袖子擦了擦眼睛,又將其中一件遞給了錦繡。
他們不想讓外頭的人議論紛紛,錦繡便也不方便穿着帶血跡的衣裳出去,免得又惹些不好的流言。接過衣裳,默默地轉到屏風後頭。
好在,天氣依然還冷着,衣裳穿得厚實,只將染了血漬的外套更換過,也並不費事。
轉出來,寶慶帝衣裳已穿好,正張着臂膀讓浦言良扣腰帶。
“外頭不許多言,朕沒大事兒,只是近來心內鬱結纔會喉間總有血腥,精神還是好的。”寶慶帝的話,像是關照,又像是安慰自己。
浦言良輕聲勸道:“皇上,咱聽御醫的……”
御醫也只是御醫,即使華陀在世,也不能包治百病,歷代名醫自己也總有一逝,沒有信能真的長生不老。
寶慶帝以他溫和的固執,任着御醫寫下了方子,又任着御醫關照浦言良要嚴格遵照醫囑服藥,然後靜靜地想:生病的自由都沒有……
回去時,寶慶帝像是拉家常一般,跟錦繡說,過兩天他在鳳儀宮給元恆辦生日,讓錦繡千萬記住,早早地就來,別耽擱了。
錦繡在暢春苑找到元恆和陳其的時候,二人正立於高處亭臺之上。
一見向來生動的陳其也變得尊敬,錦繡卻不適應了,對方見禮,她也只得回了好大一個禮,真覺得一切都變得沉重了。
元恆倒是立刻從亭臺上往下,找了一條最近的小道,很快跑到了錦繡身邊:“父皇找你說什麼?”
錦繡將情形三言兩語簡單地說與元恆聽,元恆立刻關切地問:“父皇果然沒事?御醫怎麼說?”
錦繡又如實說了,元恆嘆道:積勞成疾,久思成病。
是啊,皇帝本已事重,怎堪再心重。
陳其也跑了下來,一見這二人……
其實吧,元恆和錦繡真的挺正常的,也許是他們天生的默契與柔情,讓略帶哀愁的談話也充滿了情侶間獨有的私密感。
瞧在陳其眼裡,二人就是密不可分的小倆口。
“這丫頭不是讓皇上給派王爺府上去了嘛,回去有多少話兒說不得。”
得,不跟你一個不解風情的人費口舌。
陳其也知道錦繡在寶慶帝跟前、在元恆心裡,到底都是個什麼地位,調侃了兩句,亦不過分,遂告辭而去。
分別前,他語帶雙關地道:“上次齊郡王成親,很盛大啊。景王的生辰,絕不會遜色。”說完,帶着神秘的笑容離開了。
一上馬車,錦繡立刻問:“皇上跟您說生辰宴的事兒了?”
“嗯。”元恆點點頭。
錦繡若有所思:“皇上一定有要事要宣佈。”
元恆挑眉:“這又是怎麼說?”
“齊郡王成親,皇上趁勢拿下了端王,從此,端王徹底退出了爭儲行列。剛剛陳大人的話,分明是衝着這事兒來說的。如今也沒有什麼行爲不端的人要拿,還有什麼事能重大到與前事相提並論?”
一雙溫暖的手掌握了過來,輕輕地牽住錦繡的手:“你能不能不要這麼聰明,留點兒真知灼見給我說說,真是一點王爺的威嚴都沒了。”
“噗!”錦繡笑了,“我纔不會讓着你,想要威嚴,那就得比我更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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