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姑娘掰着指頭,總算等來春狩這一日。文王身子不大安泰,出人意料,欽點了太子,主持今歲開年的圍獵。
時令早已入春,可蒼茫山的春來得遲。天光放晴的時候,遠遠望去,還能瞧見飄飄渺渺的雲霧後邊兒,山巔上若隱若現,一捧皚皚的白雪。
七姑娘身上披了件厚實的狐裘披風,腳下蹬着他專門吩咐人給制的胡靴。外表打磨得光亮火紅的小鹿靴裡邊兒,縫了層軟和的絨毛。踩在腳下,又暖和又舒坦。
拎着衣襬在他跟前跺一跺腳,她輕踏兩下,仰頭看他。那意思:大人,您看成麼?
“極好。”他將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沉聲誇讚。她這般打扮,俏麗中帶出股颯爽,乾淨又幹練的模樣,十分招人疼。
擡手替她扣上披風的壓領,他攤開的手掌,順勢在她肩頭,緩緩撫過。他垂眸仔細端看她的神情,專注而幽暗。眼底有她看不懂的深邃難言。
今兒個關夫人也要同行。燕京城裡有頭有臉的世家貴女,不論待字閨中或是已嫁做人婦,但凡門第夠得上,都被允許往圍場觀禮。
圍獵非朝事,更像是一種在大週上層圈子裡風靡已久,藉此顯擺名門家世,世代所推崇的舉國盛事。於是他今日,更多是以趙國公府世子的身份蒞臨,而非是廷尉衙門裡,那位人人敬畏的左監大人。
七姑娘與關夫人同乘,緊跟在世子尊駕之後。一路從巷子口出來,拐上長街。便見道旁人頭攢動,連酒肆臺榭上,窗邊兒也是座無虛席,站滿了人。
這其中,又以年輕女子居多。聘聘婷婷的嬌嬌們,不顧天寒地凍,穿着嫣紅嫩黃的裙裳,看着華貴的車馬一輛輛駛過,嬉笑着交頭接耳,偶有膽大些的,唱着男女相好的情詩,向樓下投擲巾帕。既表了愛慕,又得了身旁嬌嬌們帶着善意的起鬨喝彩。
七姑娘看得咋舌不已。這還是頭一回,見識到北地與南面兒,女兒家的不同。似乎,北地的姑娘們,也學了幾分世家子的風流做派。
她正好奇透過車簾向外張望,忽而之間,長街兩旁自近處掀起一波震耳欲聾的喧嚷。這般大的動靜,如漣漪一般,層層盪漾開去,到最後,整條長街都沸騰起來。
她不明所以,怔愕着,帶着點兒驚異,微微挑起車簾。這時候,也不知誰起的頭,便聽四下裡嬌嬌軟軟的女聲,仿若百川赴海,高高吟唱起來:
“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
麟之定,振振公姓,于嗟麟兮。
麟之角,振振公族,于嗟麟兮!”
那人的車駕自聲浪中駛過,沉穩而靜謐,不見絲毫迴應。
這是一篇《國風》中,讚美諸侯公子的詩。她們反反覆覆吟唱着,羞澀中帶着興奮,激昂而清越。
七姑娘張着小嘴兒,被這般場面唬得不輕。前世她也聽過“擲果盈車”“看殺衛”的典故,印象中一直覺得,怕是有些言過其實,不必當真。可當與之極爲類似的一幕,真真切切發生在眼前,那股子震撼勁兒,委實叫人說不出話來。
關夫人看她一副怔楞的模樣,輕笑着拍拍她手臂。“歲歲如此。你這是剛入京,頭一年遇上春狩。往後見多了,自然也就見怪不怪的。可惜卻是,秦王早幾月已去了封地,莫不然,今兒只他兩人的熱鬧,已足以叫你看個飽足。說起來,這事兒還緣於他身上那‘公子’尊號。之前他雖也得京裡衆嬌嬌仰慕,然則,卻不比這般聲勢駭人。”
關夫人蔚然嘆息,話裡卻帶着隱隱的驕傲。
七姑娘面上點頭應話,心底卻在思量:還好她遇上他那會兒,不是這麼開的頭。若不然,給她再大的膽量,她也不會近他身半步。
篤篤前行的馬車裡,她不由默默回想。彷彿打一開始,他便極少在她跟前,端出他高不可攀的家世。除了偶有幾次,他被她氣得說不出話,末了都是隱隱以姜家的前程相要挾,迫她乖乖聽話,老老實實順着他給她鋪的路,一路走下來。
她想起那人打着“教導”的幌子,到如今,她被他養成於他來講,稱心如意,一心想要迎娶的女子。不覺便笑起來。世人對他多有推崇,不乏溢美之詞。虧得他以公子之尊,對她,竟使出這樣的手段。
她在車裡透過輕薄的紗帳,賞看窗外徐徐退卻的景緻。
幾月前他帶她離京,走的也是這條道兒。那時候,秋節剛過,他攜她前往蒼茫山,一來是爲了卻她心願,二來,也是爲避開京中紛擾。
那時候如何也想不到,故地重遊,真就是事過境遷。不過小几月工夫,不僅他與幼安的親事再做不得數,便是幼安,如今也已遠嫁交州。
她揣着紛雜的心虛,不知何時,車已到了圍場外。
她與關夫人方纔站定,便見幾步開外,一身醬紫胡服的冉姑娘,笑呵呵疾步過來,與關夫人見了禮,挽着她胳膊,親熱拉了人便往前走。
七姑娘噯一聲,請她稍等片刻,回頭去尋關夫人身影。卻見關夫人衝她擺一擺手,示意她隨意,儘可隨了與她年紀相仿的姑娘自去玩樂。
“這是去哪兒?”七姑娘一臉迷糊。來之前,一直以爲,那人自是要隨衆人下場狩獵。女眷們則是待在一處,各自御馬來來回回走上幾圈兒,也算是湊了這熱鬧。
冉青面上露出抹訝然,似乎並不知曉,七姑娘對春狩當真所知甚少。於是擡手指給她瞧,“諾,先去那處挑一匹合心意的小馬駒。世家貴女當中,唯有能御馬者,方能打馬進圍場。也才被允許登上觀禮臺,就近觀摩這場盛事。旁的那些個不會騎馬的,自然只能被攔在外邊兒,隔着柵欄與圍布,遠遠觀望。”說罷努一努嘴,叫她看看周遭那些個明知入不了圍場,一臉期盼,又萬般落寞的嬌嬌們。
七姑娘嘴角蠕動兩下,快要出口的話,不得已,又咽了回去。
鬧了半晌,她在別院裡下了那般大的苦功,連着幾日在馬背上顛來倒去,胃裡翻江倒海。掙來的,不過就是個入場的資格?!
再瞧瞧那所謂的觀禮臺,離此處也不過小半路程。她甚至懷疑,上了馬,拎着繮繩走個過場,許就是十來步遠,屁股還沒坐熱呢,又得從馬背上再折騰下來。這不瞎折騰人麼?
心頭正懊惱,埋怨那人說話,說一半兒,留一半兒。正替自個兒跟腳下一雙怕是沒甚機會露臉的小鹿靴覺着可惜。卻聽冉姑娘在一旁別有深意,耐心指點。
“你可別小瞧了馬上這幾步路。邁得過去,便是替自個兒掙了個貴人跟前露臉的機會。每年春狩,總有那麼些個心大的,打扮的搔首弄姿,大半個身子探出憑欄,不要命,也要引得那幾位,哪怕打馬停駐一息也好。說不準運道來了,正巧合了哪位公子的眼緣,事後便能飛上枝頭,被領回府上過富足日子去。”
七姑娘扣着雙手,聽她一席話,再四下裡打量一回,這次是格外留了心。照這麼說,擠在不遠處,推推嚷嚷,紛紛爭着上馬,恨不能立時便能往圍場裡奔的,十個裡頭,倒有八個都是別有所圖?換句話講,來此的嬌嬌們,大多盼着借春狩這一東風,表達愛慕?
“也不怕說與你知曉。自八王府退親,京裡那些心思活絡的,早在幾月前,已趕着延請教席,只爲習這御馬一道。”冉青拿鼻子哼哼兩聲,既與七姑娘交好,自是偏袒她。異常看不上眼那些個心裡打歪主意的。
七姑娘眸子動一動,忽而有些明白,那人肯放下政事,帶她去別院。又特意騰出手來,耐着性子,手把手,親自教她的緣由。
猶如當年那場女官試。今歲春狩,他亦不會容許她比旁人差了分毫,由得她被旁人看輕。那人的護短,同樣也體現在他偶爾不講理,一廂情願,自顧行事的霸道上。
更爲要緊,他不會允許旁的女子在他跟前試圖糾纏,而她一人立在圍場外,悠悠然,隔着帷帳,彷彿與他也生出了隔閡。她的這種“不積極,不作爲,乃至不經心”,他自來是惱她至極。
自以爲琢磨清楚了那人的心思,七姑娘提着裙裳下襬,搶在冉姑娘前頭,含笑跺着腳下軟和的小鹿靴,徑直向馬廄處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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