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姑娘們穿上統一式樣的衣裙。上身兒翠綠對襟短襦,染了碎花,襟口綴霜色貼袖。外頭罩上鵝黃曲枝花的褙子,底下是曳地百褶裙,裙長五尺,剛好合了世家規制。照規矩往庭院裡一站,分作兩行,側面兒看去,人人腳下都露出一截兒月白織錦的鳳頭履,鞋頭高高翹起,正面兒繡上盛放的牡丹,處處透出華美細緻來。
田姑姑身後照例帶着兩個雙手奉荊條的婆子,叫她們站一旁,自個兒卻從始至終扣着手,端在胸前,頷首挺胸,依次從姑娘們身前查看過去。
像是吐一個字兒,才邁出一步,她走得溫溫吞吞,端雅而莊重,一張豐腴有福的面龐上,眼角堆着笑,只是這笑意卻不曾到達眼底。
“你,出來。”那手指輕飄飄,捻了個花樣兒,落在第一排左手數過去第三人身上。
七姑娘悄然瞭起眼眸,向斜前方極快瞄一眼,模糊瞥見個背影,便又低眉斂目了。是京裡來的姑娘,好似姓趙。
只見那女子福一福禮,跨出一小步,姑姑面前規矩極好。可惜宮中出來這位,顯然不是容易討好的,也極不好說話。
隔空比劃兩下,丁點兒不給人留情面。數落的話箭頭似的,直戳心窩子。
“女學之中,首重內秀。上品貴女,講究珠圓玉潤,仿若上好瓷器,由內而外透出溫澤細膩,而非扎人眼球的琉璃珠子。如她這般,頭上滿插大紅大綠,鑲寶珠的翠玉珠釵,張揚而辱沒了身份,不堪仿效。今兒是第一次,容你一回,只罰了午後廊下‘立樁’一個時辰。若有再犯,藤條十仗。”
不過多戴了幾副首飾,頭面上太出挑,便被逮了錯處。最叫人詫異,這規矩之前可是從沒有提過。
轉瞬就從“上品貴女”中被除了名,那姑娘繃不住顏面,臉色不免就難看起來。
這便又是一處錯了。
“名門閨秀,切記風度嫺雅。多大的事兒到了頭上,自顧從容應對就是。裡子再不堪,面子也得風風光光。”指着又罰她一個時辰。
連帶的,那姑娘身旁女子也就一併受了罰。這教訓深刻得,七姑娘眨眨眸子,決定回屋先與冉姑娘告個罪。她眼力勁兒再好,也不是神棍,猜不中天下掉下來的罪名。
直到田姑姑滿意了,這才帶着衆人往前山教舍行去。一路鴉雀無聲,沒人會自找不痛快,傻乎乎當了出頭鳥。
穿過竹林小徑,蜿蜒曲折,清淨的山道兩旁,有鳥雀爲伴。半晌後到了教舍門外,三間開的朱漆大門,只中間兩扇大敞着。廊下掛了泥金彩底的匾額,透過洞開的大門,可見裡邊兒人影綽綽,已經有別院的姑娘們早到一步。
跟着姑姑跨進門去,兩人成行,到中庭尋了空位挨個兒站定。因着裙裾需得鋪陳開來,這許多人湊一處,中庭的青石板路上便展開一匹匹華美錦緞,甫一望去,貴氣逼人,不似在山中,反倒像到了瓊樓玉閣。
教舍是三進大院兒。前頭是正殿,也是女學的講堂。後面設有書齋、繡坊、琴室,連誦佛的靜室都有。最裡邊是一湖活水,做了蓮池,假山掩映間可見石橋水榭,精緻極美。西北角建了蕪房,供女官歇息之用。尋常女學生不可入內。
等到人齊了,又是昨個兒見過的宋女官從大殿裡出來。目光掃過底下站着的諸人,似不十分滿意,輕蹙了眉頭。
“打明兒起,再有人擺出副棺材臉進門,不懂得禮數尊卑,賞藤條二十仗。”靜謐的眼波向玉漱齋看來,隱隱落在倨傲不知收斂的殷姑娘身上。
七姑娘暗歎一聲好險。一頭爲那性子彆扭的姑娘嗟嘆,一頭謝過世子救自個兒於危難,好歹逃過與殷姑娘同甘共苦。臉上便慢慢堆出三分笑意來,溫溫婉婉,若有似無,比田姑姑只是守禮的笑靨,更顯自然和煦,幾乎尋不出痕跡。
宋女官見底下有幾個機靈的,她一說棺材臉,幾人便柔了神色,便將她幾個牢記在心上。打算再觀望些日子,若是當真值得栽培,便多下些功夫。畢竟,這一批貴女,將來前程,連宮裡昭儀娘娘都說,指不定就能大富大貴。如此,也算結下一樁善緣。
“你等記住,既入女學,便是一視同仁。想仗着家世耍橫不服管教,此處容不下這樣的大佛。”
這卻是明着敲打,這位大人對各人背景都是瞭然於心。不論燕京各府,或是江陰侯府的招牌在外面如何響亮,女學之中,也就是背景光鮮些。該罰的,依舊要罰,別指望能網開一面。
七姑娘偷偷回味昨兒個偷吃的糯米糉子,軟黏黏,肉餡兒炸得又酥又香。她得謝過世子,侯府的手伸不進來,國公府還是挺靠得住的。
覺着震懾夠了,宋女官允了衆人進入教舍學堂。七姑娘住玉漱齋甲字屋裡,自然與冉姑娘並肩跟在田姑姑身後,儀態端莊步上臺階,跨過一尺高的硃紅門檻。
進去了,才發現裡頭格外寬敞。正中擺了四列桌案,中間是甬道。每一列都是兩張矮几並排着,一行可供八人列席。每一列便是一個院子的姑娘,頭排起,甲字房當先,依次往下羅列。
上首是一張黃花梨書案,與女學生不同,案後置有圈椅,女官授課,能夠居高臨下監察四方,而她們只能跪坐在案後布着的絨毯上。
大殿兩旁各開三扇雕花窗戶,支起窗屜,殿內便敞亮起來。此處位於麓山山腰,無需額外擺上冰盆子,已是涼爽宜人。
得令坐下,便見矮几左上角陳列着文房四寶,品質不差。另一頭疊放着兩卷薄薄的書冊。靛青封面,紙張考究,標着《女學會典》,顯是講女學裡各樣規矩的書。
衆人齊齊鬆一口氣,總算有個明處的參照。自此往後,再不用瞎子摸象,時刻防備着又不知犯了哪條規矩。
至於底下那本,因着宋女官還帶着四位姑姑,立在上首黃花梨書案旁,也就沒人敢擅自妄動,不知是個什麼名目。
看看角落裡的更漏,幾位管事兒的商量過後,只留下玉榮齋的段姑姑帶着兩名同樣捧荊條的婆子,其餘幾人便從後殿退了出去。
那段姑姑個頭兒不高,卻是幾位姑姑裡頭,最貌美的。說起話來柔聲細語,宮裡出來的,好似都是慢騰騰的性子。
“還有一刻鐘,今兒來講學的是尚宮局,司籍崔大人。趁着這空當,你等可自行翻看案上書冊,全當囫圇着心底也有個數。只是切記,不可交頭接耳,不可擅自離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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