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回去,已過了大半月。春英發覺自家姑娘跟往常有些不大一般。
早上整個人蜷在被子裡,睡得異常香甜,總得叫上好幾聲兒,才懶洋洋動一動。睜眼時候眸子異常清亮,黑黝黝,像水洗過似的,粼粼泛着光。那樣漂亮的眼睛,想多瞧一眼,只可惜姑娘每每醒過來,總是很快眨一眨眼,那光華便被眼中暖暖的笑意遮掩下去,再見不着的。
夜裡也不要人值夜,總是靜靜靠着榻上翻書。沉迷的勁頭,勝過當初被二爺管教,識字那會兒。
而且整日裡手不釋卷,跟對門兒殷姑娘走一塊兒,一樣的打扮,一樣的裙衫,一樣懷裡抱着書,同進同出,真是玉漱齋裡獨一的風景。
整個女學館裡都傳遍了,姜家七姑娘旬日被女官大人單獨招去了後院,不知如何嚴厲整治過。這麼個做派,該是勒令她再不用功,便要勸退回家。於是火燒了屁股,爲了保住名聲,這才咬緊牙關,最後一搏。
七姑娘就此全不做迴應。依舊被冉姑娘拖累,隔三差五往靜室裡去。
這日晚間,綠芙拉着春英坐門口石階上。兩人回頭望着西窗下挑燈夜讀的身影,隱隱帶着些擔憂。就怕姑娘年歲輕輕,熬壞了身子。
“這樣的小姐,許多年不見了。”綠芙胳膊肘支膝蓋上,兩手托腮,偏着腦袋仔細回想。“上一回是什麼時候?”
春英兩腿伸得長長的,並排放着,腳尖不時碰一碰。手掌撐在身側,望着頭頂朦朧的月色,根本無需回想,這記憶真是烙在骨子裡的。
“小姐五歲那年,二爺落了水。七姑娘日日守着,夜裡非得攆了值夜的人出去,說是外頭有人,驚得二爺睡不安穩,所以纔不見好。那樣小小的人兒,抱着牀頭柱子死不撒手,非得留二爺屋裡一塊兒躺着。平日裡多聽話的人,發起脾氣,犯了倔,連太太都哄不住。你不依她,她便垂着眼睛啪啦啪啦掉眼淚,縮在角落裡低低哼哼,比嗚嗚大哭還叫人心痛。嚇得大人跟太太六神無主,只好作罷。最後命人在二爺門外打了地鋪,一整夜聽着裡頭的動靜。”
那時候日子過得真是艱難。整個二房,愁雲慘霧。二爺不好,七姑娘受不住打擊,性情大變。姜家老太太嫌棄二房惹了晦氣,請來淨心庵的尼姑,青天白日,在二爺院子裡擺了祭壇,陰陽怪氣做法事。揚言要潑了黑狗血在二爺房門上畫神符辟邪。
太太氣得叫人去衙門裡請大人速速回府,沒等到大人回來,才半人高的七姑娘呼啦一聲拉開門,那樣小的身板陰沉沉端着臉,一腳跨出門來。二話不說,倒提着雞毛撣子,遙遙指着那尼姑,捏着稚嫩的嗓子,奶聲奶氣大聲嚷嚷,雞毛竹竿那頭,一下下狠狠敲在石板地上。一口一個要綁了那尼姑去報官。
“二哥哥教導,太后病重,舉國上下不許嫁娶、作樂、屠宰、祈禱、生祭。你是哪裡來的妖人?!”
就這麼一句話,霹靂似的,嚇得那尼姑當場捲了符紙,拿着三尺長的桃木劍,銀子也不要了,奪路而逃。
消息傳到老太太耳朵裡,氣得一個仰倒,大半月不許二房的人過去請安。自此對本就不待見的七姑娘更沒了好臉。連站在屋外請安都不允了。
“那樣子的姑娘實在神氣。你是沒見着,當時我瞧着,五歲大的半大女童,氣焰滔天了。”春英笑起來,眼裡卻帶着心疼。“可是自那以後,姑娘再沒被允許進過老太太的榮善堂。在祖屋那會兒,成了各房最不受寵的姑娘,連庶出的都比不上。”
綠芙哼哼,接二連三翻眼皮兒。顯是爲七姑娘抱不平,可對老太太又不能妄言。“那日跟着崔媽媽去前頭領月錢,錯過了瞧瞧咱家姑娘的威風。不過姐姐你也用不着替姑娘難過。姑娘不是說了,她不去榮善堂裡給老太太添堵,日日就在屋裡頭祈福老太太長壽安康。”
一提“長壽安康”四個字兒,兩人都會心笑起來。七姑娘這祈福是沒個準點的,想起來念一遍,不是在飯桌上,就是還賴在榻上沒起。遇了這樣的不平事,也就姑娘這樣的麪人兒受得住。依舊在自個兒院子裡活得自在歡喜,跟二爺兩個在課業上,大大給二房漲了臉。
多少年過去,往事依舊曆歷在目。兩人相顧而笑,伺候姑娘的日子,酸甜苦辣都記在心頭。
學着春英仰起頭,綠芙望着生了毛邊兒的月亮,虛着眼睛想看個明白。
“姐姐不覺得奇怪麼?小姐五歲那年的厲害勁兒,老宅里人盡皆知。可後來這股子執拗,隨着二爺好起來,都到哪兒去了呢?年歲漸長,人也越發和善起來。衝誰都是一張笑臉,一年裡也難得發一次脾氣。喜靜不喜動,除了與二爺鬥嘴,連五姑娘挑刺兒,也是十次九次不搭理。不都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的麼?這話在小姐身上好似不中用。”
回頭向窗口看一看,正好瞧見姑娘起身舒展下腰肢,扭了扭胳膊,去案上又取了本書來。這樣子,夜裡是不會早早歇下。
春英琢磨半晌,伸手隨意捶打着膝蓋。這隻手舉起來,那隻手落下去,無意識動作着,全副心思都在自家姑娘身上。
“姑娘的性子,只怕府上就二爺最清楚。你我這樣的,一輩子也沒讀過什麼書,見識短,腦子哪裡夠使。”想一想,這話有缺漏,得再添一句。“世子爺該是明白。否則也不會拿捏起姑娘,一捏一個準。”
提起那位,綠芙眼珠子轉一轉,湊近了跟春英耳語。“有沒有發現,姑娘每次從後頭回來,不是慌慌張張,就是念念有詞。總歸都跟世子有關的。”
七姑娘翻着那人給的通史第二卷,眼角瞥見綠芙那丫頭鬼鬼祟祟,擠眉弄眼。停下來仔細端看片刻,揉揉額角那丫頭真是要反了天了。
她與世子的閒話也敢胡說。隔着這樣遠,一眼看穿綠芙在嘀咕個什麼勁兒。
瞧瞧更漏,亥時過半。撫着腕間的珠子,今晚的“夜課”也不能疏缺。遂起身靠在窗檻前,趕了兩人回屋歇着。自個兒關上窗,閉了門戶,回身坐妝奩前繡凳上。對着紗燈下黃橙橙的銅鏡,漸漸正了容色,眼裡是從未有過的肅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