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5衝撞

四周的幾位夫人靜了一靜,氣氛變得僵硬古怪起來。世子爺和世子妃成婚數年,尚未有子嗣,屋裡也沒有侍妾,方四太夫人的這句話分明就是在針對世子妃。

聯想起方纔在敞廳的那一幕,看來方家和世子妃之間的關係實在緊張的很啊!

所有的目光都不由落到了南宮玥的身上。

伴着方四太夫人而坐的方紫蔓更是耳朵豎得高高的,帶着一絲期待。

南宮玥微微一笑,淡然自若道:“古語有云:立天子不使諸侯疑焉;立諸侯,不使大夫疑焉;立嫡子,不使庶孽疑焉。疑則生爭,爭則亂,是故諸侯失位則天下亂,大夫無等則朝廷亂,妻妾不分則家室亂,嫡庶無別則宗族亂。”說到這裡,她故意停頓了一下,不答反問道,“方四太夫人,你以爲如何?”

方四太夫人噎了一下,說不出話來。

好一個“妻妾不分則家室亂,嫡庶無別則宗族亂”!

她若反駁,那就是否認了嫡長子的天然地位,等於是與在場的衆位夫人對立,更是與整個禮教爲敵,如此大逆不道之舉就連方家都護不了她;而她若應是,那就是自己在打自己的臉了,她剛剛可是老懷安慰地指着戲臺上那秀才的侍妾和庶子而感慨讚頌……

南宮玥的目光在方四太夫人的身上掃過,說道:“本世子妃原以爲方家三房寵妾滅妻,嫡庶不分,只是三房不諳禮教,肆意妄爲之舉。如今看來,莫不是上樑不正下樑歪?”

四周的夫人們倒吸了一口冷氣,世子妃的這番話,可以說是得罪了整個方家。方家好歹是世子的母家,世子妃不可能不顧及到世子,莫非與方家鬧翻是世子的意願?想到這裡,她們瞧方四太夫人的眼神不禁有些微妙起來。

田大夫人看了自己的婆母一眼,見她微微頜首,便輕笑了一聲,說道:“世子妃您這話可是說對了,自從十幾年前方老太爺被嗣子毒害以後,方家這些年可不就是上行下效,無視規矩禮數,日益張狂。”

四周靜了一瞬。

立刻有一位夫人想到了什麼,嘆道:“這麼說來,我倒想起一件事來,聽說前年方家六房的一個庶女嫁與龔府做繼室,第二年,她誕下麟兒沒兩月,原配留下的一對嫡子就溺死在湖裡了……”那夫人細思起來,一陣心驚肉跳。

“方家四房的長孫不是死了兩個正室嗎?我以前聽說是被屋裡的妾氣死的,還不信,這堂堂嫡妻怎麼會被卑賤的侍妾給氣死呢,如今想來,莫不是真有其事?”另一位夫人說着,若有所思地看向了方四太夫人,好像在懷疑對方是否故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縱容孫子的侍妾害死孫媳。

四周女眷的目光全都聚焦在了方四太夫人的身上,她的老臉漲得一片通紅,差點嘔出一口血來,正欲怒斥對方胡說八道,就聽另一個耳熟的聲音響起。

“竟還有這等事?!”一位身穿湖色褙子的夫人心驚不已地脫口道,心中一陣後怕。本來她家長女正和方家四房的長孫議親,幸好還沒交換庚帖,還來得及反悔……

“李夫人,這是謠言,你可不能輕信啊。”方四太夫人亡羊補牢地試圖爲長孫辯解,可是根本沒有人願意聽她說,女眷們都是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方四太夫人氣得眼角抽動不已,雙手不由得在袖中握緊。

她失策了!

本以爲自己能借着《玉枕記》擠兌世子妃一番,沒想到,世子妃竟然絲毫不顧方家的顏面,簡直就沒把世子爺放在眼裡。

實在太目中無人了!

方四太夫人這一刻實在想拍案而去,但想到敞廳中的那一幕幕還是忍住了。方家今日已經顏面盡失,恐怕連鎮南王都對方家有所不滿,自己若是在他的壽宴上負氣離去,只怕以後方家與王府的關係只會越來越糟。

“祖母。”方紫蔓擔心地輕喚着方四太夫人,撫着她的胸口替她順氣。隨後,她怯怯地看了一眼南宮玥,一雙美目浮起了一片水霧,彷彿在說:您怎麼能這樣對一位老人家呢。

方四太夫人安撫地拍了拍孫女的手,能屈能伸地說道:“世子妃說得是,寵妾滅妻,嫡庶不分,實乃亂家之本。”

南宮玥一臉欣慰地說道:“方四太夫人明白就好。”

方四太夫人的雙手握得更緊了。

方家今日被擠兌到如此地步,她就不信,她的那位大伯會不在乎。大伯好歹是世子的親外祖父,由他出面,比自家穩妥的多。這一次,大伯絕對會理解他們要把蔓姐兒嫁進王府的用心良苦了,無論如何,絕不能讓世子妃獨大!否則方家往後在南疆的地位危矣!

這可是關係到整個方氏一族的大事!

哪怕爲了方家,爲了世子,大伯也一定會幫他們的!

想到這裡,方四太夫人心定了下來,她裝作沒有聽到周圍的竊竊私語,俯首認真看戲,只是她的心神早已經飄到了九霄雲外。

臺上的幾個戲子已經退場,很快鑼鼓聲再次敲響,臺上又唱起了《木蘭從軍》,只是這一次是戲的最後一折。

這時,一個青藍衣裙的小丫鬟步履匆匆地上樓來了,因着戲臺前大鼓小鼓敲得正歡,也沒人留意她。

“百卉姐姐……”小丫鬟附耳在百卉耳邊低聲說了幾句,就算沉穩如百卉,也不由面色微變。

百卉走到南宮玥身旁,用幾不可聞的音量簡明扼要地稟道:“世子妃,二公子方纔衝撞到了定遠將軍府的周大姑娘。”

南宮玥原本捧着茶盅的手在半空中頓了一下,這下也沒心情喝茶了,將茶盅放回了案几上,起身離席。

南宮玥也不需要多說什麼,百卉和那個小丫鬟立刻跟了上去。

待出了戲樓以後,那小丫鬟就到前方帶路:“世子妃,請跟奴婢來。”

三人沿着一條青石板小徑,走到一片幽靜的竹林旁,後方的鑼鼓聲越來越遠,越來越輕,到後來終於完全聽不到了……

見四下無人,南宮玥便問那小丫鬟:“到底是怎麼回事?二公子怎麼會衝撞了周家姑娘?”

小丫鬟一邊腳下不停地在前頭領路,一邊解釋道:“世子妃,周大姑娘丟了她用來壓裙角的環佩,柏舟姐姐陪她出來找的時候,發現環佩掛在二門外的一棵梧桐樹上。柏舟姐姐不會爬樹,就去找婆子拿梯子……偏偏那會兒風大,樹枝晃動得厲害,那個環佩在風中搖曳,差點就要落下。周大姑娘心裡着急,就去爬樹,差點就要摔下來,幸好二公子正好經過,接住了周大姑娘……”

南宮玥沒有說話,說是蕭欒“衝撞”了周柔嘉,原來是這麼回事。說來蕭欒倒是有幾分冤枉。

只是這件事處處透着蹊蹺。

周大姑娘來到王府後,去過哪些地方都是可以輕易查的,她的玉環怎麼掛到前院的樹上去,除非是有人故意爲之?

那問題來了,到底是誰幹的?是周大姑娘自編自唱地演了這一出,還是有人故意要陷害她?無論是前者,還是後者,此人在王府做了這麼多小動作,未免也太不把王府放在眼裡了吧!

南宮玥目光一沉,也不再多想,隨着那小丫鬟一路前行,從西側繞到歸璞堂前,一眼就可以看到蕭欒、周柔嘉和柏舟幾人就站在距離二門不遠的高牆下,牆外幾棵梧桐樹探出茂密的枝葉來。

蕭欒似乎有些漫不經心,但瞧他一會兒看天,一會兒看樹,一會兒又看向前院,舉止間透出明顯的躁鬱。

而周柔嘉就站在距離蕭欒兩三丈外的地方,她看來侷促不安,一直半低垂着首,看不到她的表情。

南宮玥的視線在周柔嘉身上停頓了一下,在她印象中,周大姑娘原來穿得好像不是這一身衣裳……等等,這件褙子好像是蕭霏的吧?!似乎是前幾日纔剛剛制好的秋裳。

蕭欒等人也注意到南宮玥的到來,待她走到近前,幾人紛紛與她行禮。

南宮玥也不跟他們多說,直接道:“我們找個地方再說話。”

一行人便隨着南宮玥朝歸璞堂去了,歸璞堂由五間大正房組成,兩邊還有廂房。南宮玥就帶着她們進了歸璞堂最西邊的一間廂房。

衆人分主次坐下後,廂房內寂靜無聲,百卉在門外守着。

“二弟,”南宮玥先對蕭欒道,“你不是應該在行素樓嗎?”

蕭欒訥訥道:“我和唐三公子、張五公子覺得看戲無聊,就想去我的書房聊聊天,經過外頭的時候,正好看到周姑娘攀在樹上很是危險,就跑了過來,正好就救了周姑娘……”

南宮玥也不在意蕭欒和那兩位公子去書房是想幹什麼,問題的重點是在於剛纔唐家和張家的公子也在?那麼這件事就不是蕭周兩家可以假裝未曾發生過的了……

南宮玥的心頭不由又沉了一分。

南宮玥又問:“唐三公子和張五公子呢?”

蕭欒答道:“他們回行素樓了。”頓了一下,他討好地補充了一句,“大嫂,我有叮囑他們不許亂說話。”

南宮玥不以爲然,王府能管得住府中下人的嘴,卻管不住外人的嘴,今日王府來客衆多,難免會一傳十,十傳百……這件事關係到姑娘家的閨譽,一旦事情鬧開,蕭欒是男子倒還好,最多名聲受些損,這位周大姑娘怕是要青燈古佛了。

南宮玥剛纔詢問蕭欒也是想確認是否有人在算計他。

既然不是的話,那麼也就能排除是周大姑娘有意爲之,再聯想起那莫名掛在樹上的玉佩,恐怕周大姑娘纔是遭人算計的那一個。

南宮玥眼中閃過一絲銳芒,這時,鵲兒快步走進了廂房中,一進門,就對着南宮玥微微點頭。

鵲兒走上前,給南宮玥福了福後,就附耳回稟道:“世子妃,有一個婆子看到週二姑娘的丫鬟之前去過那附近,模樣鬼鬼祟祟的。沒等那婆子去問話,她就灰溜溜地跑了……”

南宮玥垂眸不語,沉吟片刻後,先吩咐柏舟回戲樓去,然後站起身來道:“周大姑娘,麻煩隨我到耳房說話。”

周柔嘉擡起略顯蒼白的小臉,但還是挺直了腰板,心中忐忑不安:她第一次來王府赴宴,就犯下如此大錯,讓她幾乎無顏回去面對母親。

想着,她的嘴脣微顫。世子妃會不會以爲她是那種輕浮、不知禮數的姑娘?會不會覺得是她在算計蕭二公子……

兩人挑簾進了耳房,丫鬟們都被留在了外面的廂房。

“周姑娘,”南宮玥就開門見山地問道,態度十分溫和,“你的環佩是何時掉落?”

本以爲會被責難一番的周柔嘉愣了一下,隨後她深吸一口氣,先簡單地說了她在用席面時因爲被湯水濺了衣裙,由柏舟陪着去換了一身的事,跟着繼續道:“世子妃,我後來仔細回想過了,在我換衣裳之前,我的環佩就已經不見了。”但是她記得她下馬車的時候撫過裙裾,當時環佩還在,之後,記憶就有些模糊,無法確認。

周柔嘉的這身碧青色褙子果然是蕭霏的。南宮玥微挑眉頭,立刻抓到其中的重點,又問:“周大姑娘,你的衣裳又是怎麼濺上湯水的?”

“……”周柔嘉有些遲疑,她父親兼祧二房,以致她和兩位妹妹的關係有些微妙。但無論如何,都是自家姐妹。她做姐姐的,怎好對外人說妹妹的不是。

南宮玥自然看了出來,眼中對這位周大姑娘多了一分好感,嘴上卻是一針見血地說道:“可是週二姑娘?”

周柔嘉怔了怔,眉頭微蹙,覺得有些奇怪。仔細想想,二妹妹弄灑湯水濺了她的衣裙這件事,席面上也有不少人看到了,世子妃知道也不稀奇。可是世子妃若是早就知情,何必又明知故問?莫非世子妃是根據某個依據猜測的?

周柔嘉的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畫面,二妹妹的丫鬟跪在自己身旁,用帕子拭去了裙裾上的湯水……

周柔嘉瞬間明白了什麼,瞳孔猛縮,身子微微顫抖了起來。

原來是這樣!

是二妹妹要陷害自己,她明知道這環佩是過世的外祖父留給母親的嫁妝,明知道它對自己有多重要,明知道這是她的貼身之物,還故意把它扔到了前院,到底是打着什麼主意……

周柔嘉越想越是心驚。

不管原因爲何,自己的閨譽有損已經是不爭的事實。周柔惠還是如願以償了!

南宮玥見周柔嘉想明白了,也不再追問。

她暗歎了一口氣,思忖片刻,褪下了自己左腕上的一個翡翠鐲子,然後拉過周柔嘉的左手給她戴了上去,道:“二叔衝撞了姑娘,我這做嫂嫂的先代他給你賠個不是……”

話語間,鐲子已經套上了周柔嘉的皓腕,她根本來不及拒絕。

那翡翠鐲子質地細膩純淨,碧綠清透,似如一汪春水,但在周柔嘉眼中,卻是像一把枷鎖,把她緊緊地鎖住了。

她動了動嘴脣,想說話,但乾澀的喉嚨卻發不出一個字,只聽到世子妃吩咐丫鬟送自己回戲樓。

周柔嘉動作僵硬地福身告退。

她忐忑地咬了咬下脣,周家在南疆只能算是新貴,遠非望族,論門第根本配不上鎮南王府,甚至於比起二房來,大房還更勢弱,她也沒有親兄弟,又失了閨譽……她的餘生除了青燈古佛,也只有入王府爲妾了。

她可以想象,要是王府開口讓她入府爲妾,爲保一家姐妹的名聲,爲討好王府,父親也是會同意的。

可是——

她真的不甘心啊!

她曾經暗暗發過誓:哪怕差一點的人家也沒關係,她想正正經經地嫁給一個男子做正頭娘子,她不要像母親這樣處於這麼一種尷尬的境地……從小,她就看着母親在無人處暗暗垂淚,看到母親被二嬸嬸逼得只能深居簡出……

她並非是看不起母親,她真是心疼母親。

她的外祖父本是祖父周老太爺的下屬,當年外祖父在戰場上爲救祖父而死,只留下母親這一個遺孤,被祖父收養,從小在周家長大,而這個環佩就是外祖父在世時辛辛苦苦攢給母親的嫁妝之一。

本來等母親十五歲的時候,周老太爺就會把母親風光出嫁,偏偏那時候,大房的伯父戰死,周老太爺悲痛交加,讓父親兼祧兩房。在祖母周老夫人的苦苦哀求下,母親爲了養育之恩,只能同意嫁給父親……

周柔嘉面上露出一絲苦澀,捏緊了手中的帕子。

她的貼身丫鬟目露擔憂地看着自家姑娘,只能在心裡無聲地嘆氣,現在說什麼都是多餘,都怪自己當時沒有阻止姑娘去爬樹……現在一切都晚了!

前方傳來的陣陣鑼鼓聲將周柔嘉猛然驚醒,她擡眼看去,發現戲樓已經出現在路的盡頭。

鑼鼓聲越來越響……

周柔嘉深吸一口氣,努力又恢復成平日裡的樣子,溫婉清雅。

此刻,戲樓里正在唱《古城會》,紅臉綠袍金鎧的關二爺手持馬鞭疾行登場,目如閃電流光,一股凜凜的威勢油然而生,贏得滿堂喝彩。

鵲兒把周柔嘉送至戲樓就告退了,周柔嘉和丫鬟自己上了通往二層的樓梯。

她的兩位妹妹還坐在原來的座位上,可是周柔嘉故意不去看她們,她怕一不小心自己的情緒就會崩潰,她怕看着她們,她就忍不住會去揣測她的二妹妹如此做到底所圖爲何,而她的三妹妹在其中又扮演着怎樣的角色!

周柔嘉迎上了蕭霏關心的眼神,柏舟就站在蕭霏身後,很顯然,蕭霏已經知道發生什麼事了,但她的眼裡沒有一絲輕蔑。周柔嘉感覺自己幾乎千瘡百孔的心涌過一片暖流,似乎又有了力量,但同時又不免覺得諷刺。從小一起長大的姐妹有時候還不如一個一面之緣的人……

周柔嘉對着蕭霏微微一笑,示意自己沒事。

她堅定地走上了最後一階樓梯,與此同時,戲臺上,黑袍銀甲、臉若黑炭的張飛挺長槍登場了,關羽滿懷欣喜,以爲是兄弟劫後重逢,張飛卻勃然大怒,誤認爲關羽變節要來謀奪古城。

周柔嘉剛要坐下,就聽耳邊傳來了周柔惠的聲音:“大姐姐,你回來了啊?”

不能讓人看笑話,周柔嘉在心裡對自己說,一邊坐下,一邊微笑着轉頭看向周柔惠,點了點頭:“二妹妹。”

“大姐姐,”週三姑娘一臉關懷地問,“你怎麼出去了這麼久?沒事吧?”她眼中帶着一抹探究,小心翼翼地察言觀色。

周柔嘉好像被當頭澆了一桶冷水般,心中涼颼颼的,瞭然。原來這件事是她們兩姐妹共謀!

爲什麼?

爲什麼要這麼做?!

周柔嘉壓抑着心頭的憤怒,意味深長地說道:“二妹妹,三妹妹,戲看久了,我覺得有些吵鬧,就去外面走了一圈。”

二樓的周家三姐妹言語間看似平靜的海面,其下卻是暗流洶涌;而一樓的戲臺上,張飛正斥關羽投降曹敵,挺槍就刺,關羽只能舉刀自衛,一時間,關張兄弟你來我往,刀槍舞動……

鼓聲隆隆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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