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風吹過,把雨線吹得偏移,蓑衣罩不住褲腿,章家村的村民們挽起褲腳,站在村口,目送莫顏一行人遠去。
雨天泥濘,進出村口的路不好走,鬆軟的泥土已經被馬車的軲轆碾壓出一個深深的印跡。
“村長,就這麼放章天走了?”
衆人都有不好的預感,章天或許知道那個秘密地,若是給他除族的話,萬一他泄露秘密怎麼辦?
“哼,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
村長冷哼一聲,眼中浮現一抹陰沉,他以爲用除族威脅,章天母子會乖乖就範,誰想到他骨頭倒是硬,和他爹一個死樣。
章貴的死不是偶然,是他們的乾的,因爲章貴發現了他們的秘密,並且破口大罵,說他們出賣祖宗!
祖宗?老章家的列祖列宗都不知道在哪裡埋着呢,不過是一羣死人,還能管得了活人的閒事?
若如此,怎麼會把人丟在閉塞的村落,讓他們過着食不果腹的日子。
靠山吃山,也是老祖宗留下來的規矩。
章貴用幼稚的理由勸說無果之後,威脅衆人到衙門報官,既然如此,就別怪他們不講情面。
村長出面哄着章貴,把人騙到山上,放冷箭直接射死,然後埋到地下,做出失蹤的假象。
“這小子機靈着呢,那婆娘受傷,短時間內不會離開下丘,尋個機會,動手!”
村長說完,對着身後人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不知道爲什麼,他隱隱感覺到不安,來的外鄉人看上去不像普通的商戶,雖長相不出彩,可氣質上總是讓人懼怕,這是常年處於上位者的地位而表現出來的,渾天而成。
“那俺去盯梢,看看他們去了哪裡,早點解決人,以免夜長夢多。”
舉牌匾的大漢突然感覺到自己肚子裡有墨水,說話也和書生一樣,文縐縐的,可惜他錯過了唸書的最佳年齡,不然妥妥地考個狀元回來。
馬車在鄉間疾馳,莫顏靠在万俟玉翎懷中閉目養神,她忽然想起來什麼,問道,“夫君,那些人還會不會再出現?”
連累章天被除族,說到底不是一行人的錯,章家村的人奇奇怪怪,他們擰成一股繩,卻對章天家橫眉冷對,據說章貴是個老好人,理論上不應該啊!
“會,有人在後面跟着。”
万俟玉翎淡定地看着小几上的棋盤,白子和黑子棋逢對手,勢均力敵,若不用險招,最後只能和棋。
雨越下越大,遠處翠綠的山峰都變得模糊不清,前方的路坑坑窪窪,馬車也隨之左搖右晃。
有章天作爲嚮導,車伕又是個認路的,這纔沒有在山坳之間迷路。
莫顏側耳細聽,根本聽不到腳步聲,想來跟蹤的人和己方有一定的距離。
“村長要殺人滅口,等咱們放鬆警惕就會動手。”
不知因何原因,那些人沒有選擇在村裡進行殺戮,而是給章天選擇的機會,放衆人一馬,實際村長好像在確定什麼。
這些人非常狡猾,想必跟蹤也是爲了查一行人的底細。
路上耽擱不少時辰,等到達客棧已經是掌燈時分,張舉和墨粉還沒到達下丘,估計在上丘遇到點麻煩。
胡老爺就像狗皮膏藥,找不到莫顏,自此纏上張舉,連墨粉都要哀嘆張大人着實運氣有些背,應該到最近的寺廟上香,去去晦氣。
“恩人,俺帶着俺娘去熟人家借宿,能不能麻煩車伕先送俺一趟?”
章天抹不開臉面求人,無奈娘傷口崩裂開,傷心過度,在馬車上昏厥,他不放心,只得厚着臉皮請求。
“熟人?不如就住在客棧裡吧,這裡有婆子值夜,能幫忙照顧下章大娘。”
莫顏三言兩語就套出章家的現狀,章天離開章家村後,身上沒有銀錢,住的地方一時找不到,又帶着重傷的老孃,能去哪裡?
下丘是個講究相對公平的地方,什麼都可用來交換,章大娘到別人家露宿,章天就欠下天大的人情。
村長不會放過章天,肯定還留有後手,再沒有比留在客棧更安全的去處。
“多……多謝了。”
章天不傻,明白這個道理後,他感激地看了莫顏一眼。
到了晚膳時分,墨紫在後廚用換來的食材做了幾樣小菜,順便給失血過多的章大娘燉了一隻雞補身子。
客棧值夜的婆子在客房幫助章大娘擦洗換藥,章天站在莫顏的房門之前,擡手敲門,又放下。
火燭的光,映出門前有一個人影,莫顏坐在椅子上,朗聲道,“進來吧。”
“恩人,村長怕是和外鄉人勾結,在山裡幹着不法勾當。”
如果有一線希望,章天不願意出賣族人,但是村長一行人做的太絕情,絲毫不給他們母子留餘地。
他有預感,村長不會放過他們,以前有外鄉人來村裡,無一例外,全部失蹤。
“村長卻和俺們說,是外鄉人搞鬼。”
除了爹爹章貴,村裡還失蹤了一個人,村長把責任全部推倒外鄉人身上。
在下丘,縣衙是個擺設,村民若是觸犯律法,都交給村長處理,是生是死,不過是村長的一句話。
後山的秘密在村裡是禁忌,幾乎沒有人提起,村長禁止村民到深山,並沒給出確切的理由。
章天外出做工,幾次回到村裡,在村口看到馬車碾過的痕跡。
村裡只村長家有一頭驢,沒有配車,他一直強調沒任何外鄉人來過,並不可信。
風雨交加的夜晚適合入眠,莫顏很是睏倦,蜷縮在万俟玉翎的懷中,一覺睡到天亮。
……
刺眼的光線透過高麗紙照入內室,樓下傳來喧鬧的聲響,莫顏睜開眼,看了看天色,還不到辰時。
雨過天晴,讓人心情愉悅,莫顏決定早膳多用幾樣小菜,犒勞下自己。
“夫人,您起身了嗎?”
墨紫的聲音頓了頓,在門口響起,聽起來有一絲急促。
“讓夥計送水吧。”
万俟玉翎片刻整理妥當,見自家娘子迷迷糊糊地坐在梳妝檯前打呵欠,他揉揉她的頭髮。
“看看,更亂了!”
莫顏趕緊抓住万俟玉翎的手,昨夜夫妻雲雨後,她休息的好,此時臉上還有迷人的紅暈。
墨紫要做早膳,梳頭一事全靠自家夫君,莫顏謹慎地強調她是以嫁之人,頭髮千萬不能弄散。
墨紫等了一小會兒,見沒有動靜,焦急道,“夫人,章天不見了!”
“什麼?那章大娘呢?”
聽說章天不見,莫顏嚇一跳,她連忙轉頭,万俟玉翎收手很快,還是帶掉了她幾根頭髮。
“什麼事你不會處理?”
看着手中的幾根青絲,万俟玉翎神色冰冷,眼中如萬年化不開的深潭,他主動開門,墨紫見狀,心裡咯噔一下。
主上的手段,這些暗衛們早就見識過,墨紫聰明地不辯解,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只有一個呼吸間,她感覺無數道冰刺紮在她的身上,就好像掉進冰窟窿中,全身止不住地顫抖,嘴脣哆嗦着,說不出一個字。
莫顏揉揉發疼的發頂,站起身,讓皇叔大人這麼嚇唬墨紫,別指望那丫頭能說出一個字,不是誰都有抵抗這種氣場的能力。
“墨紫,章天怎麼會不見呢?”
有皇后娘娘保駕護航,墨紫輕鬆些許,嘴皮子跟着利索,“章大娘還在樓下的客房。”
昨夜,章大娘高燒不退,說起胡話來,客棧值夜的婆子見人傷勢重,怕章大娘死在客棧,就去找了墨紫說項。
墨紫給婆子銀錢,親自看護,等到天明時分,章大娘退了熱,睡得安穩。
章天在另外一間房,暗衛們只負責保護皇上和皇后娘娘,根本沒注意他出門。
據客棧的夥計說,章天拿着編織的竹筐,到集市上去換點雞蛋,總是佔便宜讓他很不好意思,不想欠一行人太多。
下丘的人就是如此,有點執拗和死心眼,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他們牢記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的道理。
救章大娘不過是舉手之勞,莫顏根本沒想得到任何好處,起初也沒讓章天帶着一行人進山的想法。
“奴婢已經派幾個侍衛到集市上找人了。”
下丘有兩個比較大的集市,客棧旁邊就是一個,章天應該不會捨近求遠,不過爲穩妥起見,兩個集市上都派了人。
“走吧,咱們也去看看。”
莫顏從小瓷罐裡舀出一點香膏均勻地拍在臉上,又貼好面具,万俟玉翎則對此興趣缺缺,留在客棧中等待。
街道上的水漬乾涸,在凹地上還有淺淺的小水坑,莫顏邊走邊注意腳下,奔着集市而去。
“大妹子,看你印堂發黑,恐有災禍啊!”
還沒走出幾步,莫顏就被一個衣衫鮮亮的大娘攔截下來,大娘對着她的臉仔細打量,不住地咂舌,唉聲嘆氣。
“讓讓。”
墨紫作勢要推開人,大娘忙不迭道,“你們都是外鄉人吧,上丘來的?在下丘沒有護身符,得不到真神的庇佑。”
大娘有四五十歲,一笑滿臉褶子,鬢角上帶着一朵火紅的花,穿着打扮在下丘來說還算不錯,莫顏開始以爲她是哪個大戶人家的婆子。
“真神?”
莫顏輕聲地重複,似乎在確定,有那麼一瞬間,她覺得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
“對,就是真神,庇護我們下丘的神。”
大娘見對方要上鉤,笑眯眯地從荷包裡拿出一塊黑漆漆的鐵牌,“就是這個。”
“咱們大越不是有皇上庇佑嗎?”
莫顏盯着普通的劣質鐵牌,搞不清楚這婆子在耍什麼把戲,民風越閉塞的地方,封建迷信越嚴重。
“皇上是大越的神,真神卻不同。”
一句話讓婆子的表情訕訕地,她收斂笑容,裝模作樣地收斂了鐵牌,轉身要走,口中唸叨着,“大難臨頭,大難臨頭啊!”
任誰在大清早出門就被詛咒都會不高興,莫顏攔下要發飆的墨紫,打發她先行一步,到集市上找章天。
“大娘,怎麼得到鐵牌?”
莫顏不拖泥帶水,問得相當乾脆。
“五兩銀子,最高級別的,普通的木牌,只要二百文。”
婆子看人下菜碟,莫顏穿得不錯,看上去就像是一隻待宰的肥羊,她若是放過那真是和銀子過不去。
“大妹子,不是老姐姐說你,五兩銀子你買不了吃虧,買不了上當,你來咱們這還能領雞蛋和肉,聽真神講課,若是有人對牌子感興趣,你可以做買賣,咱們都有點好處的。”
婆子收了莫顏五兩銀子,歡天喜地,不住地洗腦,這筆交易非常合算,既能得到真神的庇佑,還可以賺錢。
以前婆子是給人洗衣服的苦工,寒冬臘月的凍得手腳開裂,換不了多少口糧,而現在不同,她光靠嘴皮子就能進賬。
至於真神牌到底能不能擋災,婆子也說不好,但是她財運卻蒸蒸日上,成爲“真神”手下的得力干將。
莫顏交了銀子後,被領到一處大院落,有一個眉毛鬍子全白的老頭在授課,怪模怪樣地在發功,而所有人閉上眼,似乎很享受的樣子。
“新來的?印堂發黑,坐,等發功後,化解一切災難。”
白鬍子老頭未語,有個漢子指點莫顏坐在前排,接下來基本都是洗腦的,只要能賣出真神牌,就有進賬,上線能得到下線的好處,模式和現代的非法傳銷一般無二。
走出院落後,莫顏深呼吸,搞出個真神,實在是太有才了!通過人們對錢財和物質的需求畫一張大餅,靠着騙外地人不斷地壯大隊伍。
沒時間搭理這些蝦米,剛到集市上,墨紫小跑而來,她用帕子點點額角,“夫人,大事不好。”
集市上人太多,根本找不到章天,根據章天出來的時間推算,他現在怎麼也該回到客棧中。
“奴婢問能換雞蛋的,還真打聽到了。”
章天剛換好雞蛋,就被同村的人叫走,幾個人不知道說了什麼,章天神色黯然地跟着那些人走了。
換雞蛋的大娘記得很清楚,主要是她總怕章天所換之物是偷的,不然怎麼會好幾個人同時找上門。
“糟糕,咱們要去章家村,晚了章天肯定沒命!”
這邊莫顏派人騎着快馬進發章家村,而剛到村裡的章天很是後悔。
娘高燒,如果不能回到村裡,該去哪裡調養?章天突然犯難。
一夜失眠,他躺在陌生的牀榻上,聽着窗外的雨聲,從漆黑的夜到天邊泛出魚肚白。
想到虛弱的孃親,章天找到自己編織的幾個竹筐,到集市上換雞蛋,剛出門不久,就碰到的村長。
“你小子還真的不願意回村裡了?有富貴就忘了祖宗?”
族長帶着幾個人跟在章天身後,見到他破口大罵,發泄不滿。
不知爲何,章天竟然鬆了口氣。
“小天啊,昨日有外鄉人,俺們都是迫不得已,做做樣子嚇唬人的,哪想到你……唉。”
村長說完,給其餘村民一個眼色,跟來的還有村長的兒媳,對着章天不住地道歉。
“對不起嬸子,那日俺挖到一顆小人蔘,只顧着盤算能換多少東西,沒看到人。”
村長兒媳扭捏地擺袖子,顯得很是真誠,眼底浮現出盈盈水光。
章天半信半疑,昨天又是砍刀又是斧子,今兒就變成懷柔政策了?
“你小子還記恨呢?把你娘接回來,咱們回去。”
村長壓下心中的不痛快,出言哄騙。
昨天送走章家母子,村裡人就後悔了,萬一那秘密被外人知道,傳出去不得了,比起一知半解的外鄉人,章家母子必須先死。
村民們商議後,都覺得表現得太過,逼走章天,萬一他知道那個秘密,不是有更大的風險嗎。
村裡人圍攏在一起討論,最後得出結論,必須先把人騙回來再說。
所以一行人連夜出發,冒雨守候在客棧不遠處,就等着天亮去找章天,表示除族不過是一時痛快而說的氣話。
“咱們章家人口不多,你犯錯,就算看在你爹爹份上,俺們也不會計較。”
提到章貴,章天的心柔軟幾分,他還是個十多歲的孩子,沒有經歷過太多險惡,他天真地想,能回到族裡,有落腳之地,背地裡偷偷帶着恩人們進山,兩全其美。
“俺娘有些不好了,所以俺出來換雞蛋。”
章天不捨地摩挲懷中的三個雞蛋,差點落下眼淚,如果不是有恩人相助,他現在就是個沒孃的娃。
或許是多年心寒,讓章天沒有完全放鬆警惕,他紅着眼眶,把孃的情況又說嚴重好幾分。
失血過多,高熱不退,說胡話,這人明顯要不行了!村民們彼此交換個喜悅的眼神,少解決一個。
“你先跟俺們回到村裡,把家裡的竹樓整理一番再回來接你娘吧。”
來回的路上顛簸不好走,村長的意思是到別的村借個板車,鋪上一層柔軟的被褥,拉着章大娘回來。
村長在路上不停地打探莫顏一行人的來路,有馬車和護衛,一看就是大戶人家的,他們未必得罪的起。
“就是普通的商戶,來此尋親的。”
這套謊話還是莫顏教給他的,現在村長問起,章天就下意識地說出來。
“他們是俺孃的恩人,您不是要殺他們吧?”
衆人走到村口,章天不怕死地繼續追問。
其實他回來就察覺出不對了,路上村民沉默居多,根本沒有多少交流。
進村後,章天看到幾個婦人在勞作,見到他都是驚惶的模樣,他暗道不好,或許被村長騙了!
“他們死不死的看運氣,但是俺知道,你必須得死,你是章家村的叛徒!”
村長大吼一聲,埋伏在兩側壕溝中的漢子們提着砍刀朝着章天的方向狂奔而來。
村長原本還算和善的臉色頓時顯得猙獰幾分,此刻,章天想跑,已然來不及了!
懊惱,悔恨,還有更多不捨,章天顫抖兩下,眼神變得堅定,恩人發現他不見,或許能尋來。
可是,他竟然不想讓他們尋來,他一個人死,總比大家一起死要好。
“他們是俺家的恩人,你不能對他們動手!”
章天咬咬牙,想和村長談條件,可搜索半天,那個秘密暴露,只能讓他死的更快而已。
“那可不是你說的算。”
村長提着一把大砍刀,冷笑,“你和你那死爹一個模樣,慣會給村裡拖後腿!”
事到如今,就是天王老子也救不了章天,既然都要死了,就做個明白鬼吧。
“什麼意思?”
最尊敬的爹爹被人詆譭,章天彎下腰,如一頭小牛犢,眼裡滿是紅血絲,一副要吃人的表情。
“哈哈哈!”
圍攏的漢子們笑得前仰後合,什麼叫自不量力,章天就是,他無法逃離被亂刀砍死的命運。
“就是你爹啊,好好的,非要多管閒事,非說不能忘記祖宗,哈哈!”
一個虎背熊腰的大漢推開衆人,走到章天的對面,“你知道最後怎麼的?”
“章貴他提前成了俺們的祖宗,哈哈!”
暗示章貴多管閒事,所以被他們設計結果性命,多年之前的謎團就此解開。
章天憤恨自己爲什麼不聰明一點,蠢笨,居然相信這些狼心狗肺,畜生不如的東西!
當年爹爹對每一個人都是那麼好,因爲當他們是血濃於水的親人,而這些畜生爲了一己私利,竟然聯合設計讓爹爹慘死!
而現在,那個人又變成了他,章天悲憤地流下兩行清淚,他可以死,但是不能白死,至少要殺兩個纔夠本,爲爹爹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