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寢殿的時候,我的頭頂沒什麼星星,四周一片黑暗。我獨自繞過寢宮,向宮殿羣最北面的馬廄走過去,想要取我的馬。
沒有巡視的侍衛,也沒有了靜靜走過的侍女,以前,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安靜的風龍疆王庭。
終於走到了馬廄門口,我提膝要踏上木質階梯的時候,
身後突然傳來一個聲音:
“您果然提前動身了,
殿下。”
我一愣,轉過身來。
馬廄旁邊有一處噴泉。在噴泉大理石鑄就的高臺上,我的騎士長正雙手交叉坐在上面,無論是坐姿還是面容都和我像到了極致。在他左側的肩膀上,立著他那隻鋼灰色的鷹。噴泉的流水在他背後紛落不休。
“巖塔法──你怎麼在這裡?”
“我在等您。”
騎士長拔身站起來,走到了我的面前。
我這才發現他的劍和軍徽上都濺滿了噴泉的水霧,不知道已經在這裡坐了多久。
“什麼事?”
忠誠的騎士長腰桿筆挺、靴跟併攏,
深深地向我行了一個騎士禮:
“殿下,
請允許我陪您一起去火龍疆。”
“……”
有那麼一瞬間,
我差點對他說:“我不會親你的。”因爲理智,
最後還是咽回去了。
我只是默了一會兒,說:
“不行。”
聽到我這麼回答,巖塔法的表情一絲也沒有改變,似乎早就知道我會拒絕。
“啪”的一聲,他解開了他的綬帶和腰帶,
把腰間配的騎士劍卸下,平擱到了噴泉臺子上。
“來不及了,殿下。”他平靜地注視著我,
一邊說一邊脫下了他的軍外套,也和騎士劍一塊擱在臺子上。
“您退位那天,我已經遞交辭呈──長老院在今天批准了。”
我看著自己的騎士長抻臂,一粒一粒解開他的襯衫釦子,袒露出結實的上身。心裡想著,
也許他是因爲上衣被噴泉沾溼了。但是他脫完上衣之後,又開始脫軍靴和褲子。很快,
一具全身赤裸的精壯男體已經呈到了我的面前。無處可落腳的鷹振翅飛到了我的肩膀上。
我不得不暫時中斷關於辭職的話題,撫了一下肩上的鷹,
向他發問:
“你在做什麼,
巖塔法。”
赤裸的騎士長面色坦然如常,
平靜地站在我的面前,只是又重複了一遍剛纔的要求:
“請讓我和您一起去火龍疆,
殿下。”
我皺起了眉:“不行。我命令你和其他騎士一起,守好風龍疆。”
“您退位以後,風龍疆三百年內不會再有王了,也就不需要影騎士。殿下,我變成您的樣子太久了。”黑暗中,
騎士長的瞳仁平靜無波:
“──沒有您,我已經不知道自己是誰了。”
其實我還有一百種理由能夠向他詳細論述,他更應該留在風龍疆發揮餘熱,
可是面對著他毫無起伏的面孔,我不知道爲什麼,一時說不出來反駁的話。半晌我纔對他說:
“你先把衣服穿上。”
他卻不動,
反而邁步向我走過來,身上的肌肉輪廓完美,像是在黑暗裡微微發著光。
“殿下,
您已經不是騎士王了。”
我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看著他,等待他的下文,聽他繼續這樣說道:
“馬廄和裡面的馬匹,
都是騎士王的私有財產──您無權使用。”
從道理上來講,他說的倒是真的。但是細講起來,我身上的軍服、佩劍都是風龍疆的財產,但是沒有人會和我算的這麼清楚。
畢竟我是去當神後,又不是淨身出戶。
黑暗中,我忠實的騎士長看了我一眼,然後四肢著地俯下身去。我眼看著他矯健的身軀上,
逐漸泛起了一片灰濛濛的影霧,影霧越來越濃,遮住了他整個身體。他的形狀在影霧中以肉眼可辨的速度膨脹變形著──當影霧徹底散去的時候,靜靜矗在我面前的,
是一匹壯碩高大的青馬,肌肉鼓脹,四腿修長,模樣酷似我之前的愛馬威士多。
我立在那裡,
一時無話可說,任馬打了一個響鼻,
巨大的頭顱湊近過來,用溼潤的鼻子碰著我的臉。
雖然一直知道巖塔法有影獸的血統,
但我卻不知道,他連馬匹都可以模仿。
“荒謬。”我說,轉身想走,但是巖塔法立刻低頭,
叼住了我披風的下襬,
咬著不放。
像一匹真正的馬一樣。
下襬長長地拽在兩人之間,我和他就這麼僵持了好一會,到了最後,慢慢地,
我從胸腔深處嘆了口氣。
巖塔法立刻將我的披風鬆開了,走到我側邊貼上,回過頭來,
殷切地看著我。
單掌撐馬背,根本不需要馬鞍,
我翻身利落跨上了他的背,穩穩地高坐在上面,長腿一夾馬腹:
話音剛落,巨馬的兩肋之下猛然伸出兩隻巨大的骨翼──那是太陽王的愛妃特有的魔獸特性,沒想到也被他模擬了出來。七八米長的骨翼伸展著,
然後猛地一振──巖塔法載著我輕鬆地驟然升上了高空,
然後乘著風,快速地向著天空飛去。
風高高揚起我的頭髮,巖塔法鋼灰色的鷹在我們四周跟著一起!翔著,
像一隻穿梭在空中的灰色匕首。我單手握著長長地馬鬃,雙腿夾著健壯的馬身,佩劍不時拍打著我的大腿外側。
迎著風,
我眯眼向前望去──照這個速度,中午之前,
我們就能到達火龍疆。
不知道飛了多久,巖塔法突然用他長長的馬尾在我的小腿上輕抽了一記。我低下頭,看到他朝著地面,擺了一下碩大的馬頭。
我便順著他的引導,
向下看去,晨曦已經慢慢升上了地平線,將風龍疆的國土一點一點染亮。我看到了肥沃的農田、!亮的湖泊、茂密的樹林和繁華的城市,
還有此起彼伏,綿延到目力盡頭的金色麥浪。
而在我們正下方,就是風龍疆到火龍疆的必經之路。借著愈來愈亮的晨曦,
我能看到在這條路的兩邊,從風龍疆王城,到通往火龍疆的無窮遠處,
早已經站滿了數以萬計的人們,他們熙熙攘攘地翹首,朝著王城的方向看著。
在遠處,
還有無數人坐著馬車、或者步行,朝這條道路不斷地聚集。
我突然意識到──這都是我的子民,想要聚到王城到火龍疆的必經之路上,爲原定在早晨離開的我送別。
隨著太陽的升高,很快,就有人驚叫著,指向了我這裡。
人們紛紛擡起頭來看向我這邊,我也低頭看著他們,
不知道他們能不能看到,但是,我還是伸出手,向他們揮上一揮。
就像是一道命令,或者是一咒語,路邊的人們,成千上萬的男女老少,
都朝向我,
跪了下來,跪了一路。
我不斷的向前飛行,向我跪拜的人不斷地綿延著,一直到視線所能及之處。
即使我已經飛到很遠的地方,他們依然定在原地一動不動,長跪不起。
巖塔法持續向前飛行,我也沒再回頭,任這片豐饒遼闊的疆土逐漸遠離視野。
再見。
──我守護了三百年的子民,
我守護了三百年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