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用罷晚膳,朱祁銘才離了呂家,戴上銀面罩,獨自回到皇城,在折向秋浦軒的岔路口遇見了金英。
“越王殿下,請隨灑家入宮,皇太后正在鹹熙宮候着呢。”
暮色蒼茫中,朱祁銘望一眼秋浦軒方向,想自己逍遙一日,留下馮鐸一人或許還在忍飢挨凍。
“本王身邊只有馮鐸一人,金公公沒讓他餓肚子吧?”
金英尷尬地嘿嘿一笑,“皇太后命人給秋浦軒送過膳了,餓不着馮鐸。哦,皇太后還讓人給秋浦軒送去了糕點、茶葉,還有三十斤紅羅炭。”
皇太后每月紅羅炭的定額是一百二十斤,但她畏寒,鹹熙宮每天燃着三個火盆,外出時則手不離暖爐,一百二十斤的紅羅炭也只是堪堪夠用,如今送給朱祁銘三十斤,鹹熙宮就得減掉一個火盆。
沒辦法,皇太后執掌後宮諸務,號得動女官六局一司,卻不便差遣內侍監,二十四監形同內衙,只聽皇上一人的號令,有太皇太后遺誥在,皇太后就不能落下預政的嫌疑。
皇太后不便出面發話,金英顯然無力說動那幫眼睛都長在額頭上的掌印太監,如此一來,秋浦軒那邊自然是該缺什麼就繼續缺什麼。
不過,在內侍監一羣當家人全都像躲瘟神一般躲着他這個越王的時候,金英勉爲其難,拖着一雙老腿跑來跑去,還有什麼可埋怨的呢?
“有勞金公公。”
金英邀朱祁銘移步東華門,臨行前突然低聲道:“郕王想見殿下。”
郕王?眼下時局動盪,郕王顯然是在裝睡,他的眼睛必定緊緊盯着朝中大事,而一向不站隊、地位超然的金英卻選在這個時候當起了郕王的信使,箇中的深意頗耐人尋味。
“二月初三便是皇太后聖節,依制,屆時皇上會率親王給皇太后上壽,本王與郕王等到那天再相見不遲。”
金英一時無語,直到上了橋,才嘟囔道:“殿下在京中能呆到那一天嗎?”
離皇太后聖節還有十餘天,冊立越王妃有那麼快麼?朱祁銘不禁斜睨了金英一眼。
城門口的禁衛齊齊給朱祁銘抱拳施禮,衆人的神情略顯輕鬆,不再像昨晚那樣緊張兮兮的。
金英見狀咧嘴一笑,“殿下在韃賊面前就是一隻猛虎,您看,這些金吾衛軍士親眼見到殿下回到了京中,人心都安定了許多。”
朱祁銘一笑置之。想底層軍士如此,廟堂上的袞袞諸公則未必!
進了東華門,整個紫禁城已被夜色籠罩,道上難見人影。金英趁機說起了宮中的許多瑣事,全是朱祁銘感興趣的。
清寧宮依然有嬤嬤、宮女在那裡值守、打掃,崔嬤嬤與茵兒、渠清她們都回了清寧宮;就在朱祁銘離京的當天,皇上下了旨,給徐恭和紅蓼賜婚,二人那年歲末就完了婚,如今已有一個三歲大的兒子······
朱祁銘一路上並不答話,想自己是個是非之人,是該與一幫舊人有所割捨了,何必讓別人爲了自己而置於危牆之下!
遠遠能看見鹹熙宮的燈火了,金英貌似不經意地提起了一事:“殿下,別怪灑家多嘴,浙
閩一帶的內亂與瓦剌的威脅已夠皇上操心的了,眼下各地藩邦也不太平,北邊朝鮮與建州女真李滿住部時有衝突,南邊占城先是發生了內亂,外戚篡權,舉兵攻伐安南,而後安南大舉反擊,攻入占城境內,戰火數月不熄,禮部調解無果,舉朝譁然。唉,朝中這個樣子,皇上一時半會恐怕無暇召見殿下了。”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從這些零碎的消息中,朱祁銘敏銳地捕捉到了極有價值的訊息,目光倏然一亮,隨即取下銀面罩,一把塞在金英手上。
“原來殿下······”
望着一臉愕然的金英,朱祁銘淡然一笑,“銀面罩便送給公公了。”言畢頭也不回地朝鹹熙宮走去。
······
聽說朱祁銘已然回京,今晚要來鹹熙宮謁見,皇太后傳諭六宮,免了衆人的晨昏定省,尚未入夜,她就早早來到正殿中就座。
她遵照太皇太后遺誥,接管了後宮事務,如今她年過四十,心中爭意大減,漸漸把宮中事務移交到了皇后、周妃手上,她自己則集中精力,憑着十餘年來歷久不衰的直覺,死死盯着吳太妃的一舉一動。
太皇太后仙逝後只過了一年,胡氏就已辭世,而吳氏卻越活越滋潤,身體微微發福,身着禮裝時,比她這個皇太后都顯富態。
賤婢就是命長!
皇太后暗自咬咬牙,斷然揮走了腦中的這道夢魘,轉而想起即將入宮的侄兒來。
這一念牽動了她的另一個直覺。那道讖語、太皇太后的託付、幾年代爲管教累積下來的情感,這些因素匯在一起,愈發加深了她的後一道直覺,雖然她幽居深宮,不問朝政,但她還是察覺到了社稷的大廈在搖晃。憑直覺,她認定自己的侄兒會成爲鼎定社稷的股肱之臣,儘管親王預政頗受禁錮。
心一寬,目光就變得活泛起來,舉目望去,瞥見殿中的內侍、宮女無不低眉垂首,神情緊張,甚至有人在微微顫慄,就像要即將見到厲鬼似的。皇太后不禁大怒,正想厲言喝斥,忽聞門外響起了內侍的通傳聲。
“稟皇太后,越王求見。”
“讓他進來。”
“啊!”不知是誰輕叫了一聲,觸動了幾名膽小宮女的敏感神經,殿中頓時響起了粗重的鼻息聲,數道人影搖晃着,顯是緊張到了即將把持不住的地步。
“臣越王祁銘叩見皇太后,恭請皇太后聖安!”
隨着朱祁銘的現身,正殿中一下子變得戚然無聲。皇太后直直地站起身來,而所有的內侍,從膽大者開始,再到膽小者,相繼張目掃了朱祁銘一眼,接下來是宮女,見內侍並無異樣反應,她們也戰戰兢兢地用眼角餘光匆匆瞥了朱祁銘一眼,一瞥之後,就不想再移目它顧了。於是,滿殿的人都愣在了那裡,先是詫異,繼而矚目欣賞,心中的恐懼感很快隨風散盡。
儘管朱祁銘身着尋常服飾,但他的姿容實在是太震撼人心了!眼前的越王哪是什麼厲鬼?分明就是一個冠絕天下的美男!
皇太后終於醒過神來,就想上前攙起朱祁銘,忽然意識到他已成年,她再也不便像往昔那樣顯示親暱了!
“祁銘······哦,越王快快起來。賜座!”
皇太后眼中閃過一絲淚光,此刻,她真的是有些感懷。對宮中與她作對的人,她一向狠辣,但不知爲何,她唯獨對侄子網開一面,即便當年朱祁銘讓皇帝下旨賜婚,使得紅蓼逃脫了懲罰,她聞訊後也只是鬱悶了一小會兒,很快就釋懷了。
這些年她只對兩個直覺感興趣,一個是對吳氏母子的直覺,一個是對侄兒的直覺。她堅信自己的直覺!
“多謝皇太后賜座。”
待朱祁銘入座後,一個腿快的宮女搶先過去,笑盈盈地奉茶,身體幾乎挨在了朱祁銘肩上,眼睛在他臉上偷看個不停,磨蹭許久才退到一旁。
皇太后也緊緊盯着朱祁銘的臉,遲遲不願移開目光。“你果真找到了靈藥?”
朱祁銘掃了殿中內侍、宮女一眼,他可不想讓自己的離奇故事在宮中傳揚開來,便有意按下了話題:“也是機緣巧合。此事說來話長,臣改日再向皇太后詳稟。”
皇太后好不容易纔讓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目光落在了他的衣着上,頓時一滯,“皇帝朝務繁冗,一時半會恐怕無暇過問你的用度,你不必多想。只是你這身衣着不合體統,親王得有親王的冠袍、常服,這樣好了,哀家吩咐尚服局一聲,命她們爲你趕製親王的服飾。”
皇上在冷落他這個越王,皇太后則在設法安撫他,不過,趕在時局動盪的眼下,母子二人斷然不會爲了一個親王的用度這等小事而生齟齬,何況母子二人恐怕一個月也見不了一次面。對此,朱祁銘自然心知肚明,他絕不會愚蠢地爲爭親王的應有待遇鳴冤叫屈。
“謝皇太后大恩!數年來侄兒不能侍奉皇太后左右,倒勞煩皇太后替侄兒操心,臣感銘於內,心中難安。”
聞言,皇太后泫然欲泣,“你不知道,這些年爲了你立妃的事,哀家差點就要求人家了!唉,哀家每每向皇帝提及······罷了,本想擇個尋常人家的適齡女子做你的正妃,卻不知你何時回京,不過這樣也好,反正哀家當初認定了周家、林家,索性讓大家都這麼耗着,看誰耗得過誰!”俄而一笑,“如今不一樣了,哀家定個好日子,讓你在一幫外命婦面前露個臉,看周家、林家會不會哭着喊着求上門來!”
也難爲了皇太后,數年來肯定一有機會就在皇帝耳邊提起他這個越王,但天子似乎不願有人總唸叨越王,於是,皇太后就犯了難。朱祁銘不願多作揣測,皇太后提及了他立妃的大事,他必須趕緊燒一把火。
“別人不情不願的,讓臣露臉,以期別人回心轉意,那不還是在求人家麼?”
皇太后一怔,繼而抿嘴輕笑,“哎呀,哀家心裡好暢快!你說得不錯,別看哀家免了六宮的晨昏定省,這個時候指不定有許多人在外面探訊,你邪毒已解的消息今晚就會傳遍整個紫禁城,讓她們爲了越王妃人選吵吧、鬥吧,等瞧夠了熱鬧,哀家纔有心情搭理她們!”
皇太后想看熱鬧,他被人“逼婚”的壓力就能緩上一陣子了,眼下最爲緊迫的事懸在廟堂上,他暗自祈禱:但願良機會降臨到自己頭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