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安醒來的時候,天剛矇矇亮。睜開眼,頭頂是一片純淨的白。她恍惚間,有人撲過來抱住她,叫着“安安,太好了,你終於醒了。”
“丹丹…”安安閉了閉眼,聲音嘶啞而微弱。賀丹在牀邊坐下,撫着她的頭髮,眼淚噼裡啪啦掉着,“醒了就好了,醒了就沒事了。”
安安環顧四周。趙遠帆從旁邊的沙發上站起來,走到牀邊看着她,臉上掛着幾不可見的疲憊的微笑。
“他呢?”安安輕輕的問,然後小心的屏住呼吸。
那一切,該只是一場噩夢吧?
趙遠帆臉上的笑容僵住,他把手插進褲子口袋裡,仰起頭,嘆了一口氣,然後才又看着她,“安安,以舟,有一封信留給你。”他擡手從襯衫口袋裡摸出一個白色的信封,遞過來。
安安沒有動,只是眼睛盯住他的臉,“我問你,他呢?”
她的聲音飄忽,問的小心翼翼,似乎被刀尖抵住了胸口,只要他一個回答,尖刀就會長驅直入,瞬間鮮血淋漓。
趙遠帆直視着她,隔了一會兒才慢慢的說,“安安,以舟,他離開我們了。”
安安臉色蒼白,搖着頭,眼淚瞬間傾瀉而下。
原來,生活遠比噩夢更殘忍。
有些情形,有心理準備是一回事,真的面對,那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尤其是,一些你原本做了一路相伴的打算的人,突然間,就把你一個人晾在了半路上。
從此天地洪荒蒼茫,而你生命中的火種,卻不知去向。
她沒有出聲,只是靜靜的流淚,伸手接過趙遠帆手中的信封。
信封上是他的字,清俊灑脫,寫着“給安安”。
安安用指尖慢慢的撫摸過他的字,把信封捂在胸口,看着趙遠帆,“遠帆哥,他…現在哪裡?”她說的很慢,聲音裡有深深的疼痛,讓人不忍心聽。
賀丹在一邊拉着她的手,眼淚又掉下來。
趙遠帆頓了頓,“安安,你已經昏迷了5天了,我們原本想等你醒來…昨天…他已經安葬了。”
安安猛地扭過頭去,閉上了眼睛。
她的胸口劇烈的起伏着,全身顫抖,硬生生忍住了蝕心刺骨的疼痛,咬着牙把就要出口的哭聲憋了回去。
她的以舟,沒有了。
就這麼,沒有了。
很久,牙咬得幾乎斷裂,終於挺過去,才能夠再開口說話。
“遠帆哥,謝謝你。”
趙遠帆又仰着頭,她看不見他的表情,只聽他說,“要去看看嗎?”
安安沉默了很久,最後搖頭,“不了,他不在那裡。”然後忽然在滿臉淚痕中輕飄飄的笑了,聲音像是自言自語,“我知道他在哪裡。”
周圍兩人愣住。
停了一會兒,她又說,“遠帆哥,丹丹,你們先回去吧,我想一個人呆一會兒。”賀丹還是拉着她的手,“安安…”
趙遠帆看了看安安,回頭對賀丹說,“咱們先出去吧。”然後對安安說,“你好好的,別讓他不能安心。”
安安眼淚又落下,“嗯。”
等到房間裡只剩下自己一個人的時候,安安慢慢閉上眼睛,手撫着胸口上的那封信。眼淚順着眼角悄無聲息的流下來,沒入髮際。
過了很久,她靠着牀頭坐起來,小心拆開信封。晨曦的微光透過玻璃窗打在牀上,她微微眯了眯眼睛。
信只有薄薄的一頁紙,紙上的墨跡尚新,應該是他感覺到自己的身體狀況在惡化以後寫的。
“安安”她彷彿聽到他低緩的聲音。那個聲音,十幾年來每天在她耳邊響起,從來,都是溫柔的,溫和的。
小時候,她也淘氣,那天上幼兒園,把別的同學的玩具藏了起來,別的同學找不到就哭個沒完,她卻躲在一邊笑。
後來,老師說找家長。聶以舟去了,年輕的老師看着他英俊溫潤的面容,自己先紅了臉,剛剛還是高八度的聲音說,“讓你家長好好管管你,怎麼一點也不團結友愛呢。”轉眼卻是溫柔的小貓一樣的聲音,“安安哥哥,你要好好給安安說,孩子畢竟還小呢。”
聶以舟只是笑笑,牽着她的小手,蹲在她面前,眼睛也含着笑意,“安安,等哪天別人也把以舟哥哥藏起來,我們安安也要哭鼻子吧?”
如今,誰把他藏起來了?果然,自己是要哭鼻子的。而且,比當年那個小朋友哭的更厲害。
爲什麼他老早就知道呢?
“對不起,今天要說分離。出現在你的人生裡,卻又中途倉促離場,我真的很抱歉,安安。”安安的眼淚落下,她倉惶的抹去,不讓它沾溼他的字跡。
發現生病那一天,他也說對不起。
他說了好幾次對不起。
他總是這樣,明明自己難受着、痛着,還是隻想着給別人,總是說,“對不起。”
他爲她做了那麼多,到最後,他說,“我真的很抱歉,安安。”看着他的字跡,眼淚洶涌着,安安只能胡亂的抓過牀頭的毛巾捂住眼睛用力的擦着。
“安安,我從來不怕死,真的。實際上自從媽媽離開,我一直生活在黑暗中,每天期盼着,有一天去見她,和她說一聲對不起。可是,你進入了我的生命,帶來了溫暖和快樂。”
“安安,你在的這17年,我很快樂,謝謝你。”安安不得不又捂住眼睛,緊咬牙根。
以舟,這話該我說,你進入了我的生命,給了我一個家,帶來了溫暖和快樂。謝謝你。
“可是,我很擔心你,安安。雖然,我的安安從來就是個樂觀豁達的姑娘,但我總怕因爲我讓她傷心。如果那樣,無論我在哪裡,都會覺得很不安。”
“所以,安安,可不可以答應我,可以傷心,但是不要傷心太久。你還很年輕,你的人生應該是充滿陽光的。我不願也不能成爲遮住陽光的那道陰影。”
“我希望的是,隨着時光的流逝,我們共度的日子,成爲你的一段美好回憶,珍藏在你心裡某個角落。偶爾想起時,是溫暖和快樂,不是疼痛。”安安仰起頭,捂着嘴,哭的全身顫抖。
“安安,如果這樣,我也會很快樂。”
聶以舟,你真的以爲會有一天,你只在我心裡的某個角落嗎?安安搖頭,眼淚滑落,不會的,無論再過多少年,即使你的安安變得白髮蒼蒼,或者,化成了白骨,你都是她心裡的全部,全部,你懂嗎?
他最後寫道,“安安,今生欠你的,下輩子,我賠給你吧。”
落款“以舟”
安安小心的把信折起來,裝在信封裡,捂在胸口上。
是你說的,聶以舟,你今生欠我的,下輩子都賠給我。
那麼,下輩子,我只願早早遇見你,在你最好的年華,我也青春恰好,你是我的竹馬,我是你的青梅。
你在遇到別人之前,就已經愛上我,我也一樣。我們可以給對方最初的愛,也能給對方最後的愛。
我會做你的女人,和其他相愛的人一樣,在陽光下光明正大的親吻,在黑夜裡抵死纏綿,極盡歡愉。
然後,讓我爲你生個孩子吧,有着和你一樣的黑眼睛和溫暖笑容的男孩。他長大點,也可以畫一幅一家三口的兒童畫,讓所有人都羨慕我們的幸福。
等到我們都老了,就一起坐在院子裡看星星。然後,聊聊我們年輕時候相愛的那些事。我不會承認是我先愛上你的,那你就要讓着我,一定要說是你先被我迷住了的。
在我生命的最後一刻,我要在你懷裡,我要讓你的名字成爲我脣邊最後的音符,然後滿足的說一句,“這一生,有你,真好。”
以舟,你聽清楚了嗎,我要你這樣賠給我,你記住了。
安安勉強又在醫院裡住了一天,第二天一早,就執意出了院。在拒絕了所有人的陪伴,並再三保證自己會好好的以後,她一個人回到了家。
外面陽光明媚,街上人來人往,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方向。
別人的生活,並不會因爲你的悲傷絕望而改變。
安安像以往的每一天一樣,去菜市場買了菜。他愛吃的牛仔骨,她總是記得的。還買了紅豆、牛奶、檸檬,那一次在麗江吃過紅豆酸奶,安安後來自己做了幾次,他說她做的奶味更濃,紅豆更糯,比麗江那一家還要好吃。
牛仔骨洗淨,入鍋,燒好,盛盤,上桌。紅豆煮爛,濾去浮皮,牛奶和檸檬汁用酸奶機做成酸奶,上桌。安安一個人坐在桌邊,靜靜的,一口一口的吃,漸漸的,眼淚一顆顆掉下來,直直的落在碗裡。
她就這樣和着淚,用力的吃,用力的嚥下去,帶着一股狠勁兒。吃完最後一口,安安一把把勺子扔了出去。在勺子落地清脆的碎裂聲中,她終於嚎啕大哭。
不知道哭了多久,她扶着桌子搖搖晃晃的站起來,慢慢的走進了聶以舟的房間。
房間裡面什麼都和原來一樣,牀上鋪着他偏愛的淡灰色牀單,牀頭櫃上放着他入院那天早上翻看的一本雜誌,陽光淡淡的打在枕頭上,還可以看見一兩根他的頭髮。
那一天,明明一切都好好的,然後突然地,他就暈倒了。後面的近一個月,安安都是混混沌沌的。
其實,她也許從沒想過,他真的會離開。
安安把他的頭髮小心的撿起來,拔下自己的一根頭髮,纏繞在一起,用一個小小的首飾盒裝了,放在了自己的枕頭底下。她慢慢躺下,閉上眼睛。
聶以舟,從此後,我就在這裡等着你,無論今生,與來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