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安一個人在家裡呆了整整一週。
大半的時間,她都在書房,坐在自己那張桌子後面,看着對面的桌子發呆。桌上放着他平時看的書,旁邊還放着一疊宣紙,有的已經寫了字,是他的,剛勁有力。
安安還記得,她讀中學的時候,他們開了書法課。上課時候她不小心把墨汁弄在了他新給買的裙子上面,於是就煩躁起來,回到家跳着腳說,“開什麼書法課嘛,早八百年就不用這種毛茸茸的東西寫字了,學來有什麼用啊?”
當時聶以舟正在看書,聽她說了,擡起頭來看着她,微微笑了笑,“練習書法可以沉靜性格,修煉耐力,很好啊。我小時候練過一陣子,和你一樣不耐煩,不如我們一起練一練吧。”
於是他買來了筆墨紙硯,兩個人在家裡練起了字。他對着字帖練,她則模仿他的。
聶以舟寫字的時候很專注,坐在那裡,凝神靜氣的樣子。看他寫字,就會覺得世界突然安靜下來了,內心也是祥和美好。安安常常寫着寫着就去看他了,然後就把字寫到了桌子上。
他看着就笑起來,叫她“傻丫頭”,聲音清朗,於是她也跟着咯咯的笑。
安安趴在桌子上,手伸過他那邊,輕輕撫摸着那些寫滿了字的紙,摸着摸着,眼淚就順着眼角流到了桌面上。
美好的事物註定不屬於她,無論是爸爸媽媽,還是這個男人。
再喜歡也沒有用,拼了命,也留不住。
如果可以,她寧遠他活着,就算永遠也不能見到,不能擁有,只要他活着,好好地,幸福的活着。
趙遠帆打過電話來,囑咐她想開點,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安安只是靜靜聽着。他在電話那端嘆氣,“安安,以舟生病後,只是不放心你,反覆的拜託我照顧。你這誰也不見,萬一有個什麼,我怎麼向他交代啊?”
安安握着電話,垂着頭,眼淚滴落在腿上。
眼前,是他最後那段日子,大片大片擔憂的眼神。
以舟,你什麼都沒說,可你相信嗎,我什麼都懂得。
於是,她按時做飯,按時吃飯,乖乖的。
只是吃得少,吃不出來味道,似乎,味道都被他帶走了,剩下的,無非苦澀。
她一次次的做紅豆酸奶,控制不住的做,然後自己吃掉。酸奶合着她的眼淚,也變得又苦又澀。
他們上次出去旅行的時候,拍了很多照片。洗出來的時候,安安發現其中有一張,她看着鏡頭傻笑,而聶以舟看着她,眼裡的溫柔繾綣就那麼無遮無攔的進入了鏡頭。
背景是瀘沽湖漫天漫地的藍,而他們,是最深情的一對戀人。
有着最真摯的兩情相悅,最深刻的生死相許。
安安看着照片,眼淚直直落下,她慌忙抹去,怕打溼了他清俊的容顏。
她看着他微微泛白的脣,想起那個晚上,他脣齒間綠茶的清香,他特有的溫柔撫觸。
她甚至感覺到了他身體的變化,那令她呼吸都緊張的發抖的變化。
那一刻,至少那一刻,作爲男人的聶以舟,想要作爲女人的陳安安。
安安的眼淚落下。
若是可以,我多麼想,就死在那一刻。
情到極處,帶着最絢爛的美,死在愛人的懷裡。
那纔是最好的結局。
所有的照片都擴大成了不同的尺寸,掛在安安的房間裡,滿滿的一面牆,記錄着她漸行漸遠的幸福時光。
每當夜裡醒來,想他想的失聲痛哭的時候,她就站起來,順着牆邊,一張張撫摸着照片上他的臉。
世界上最痛的思念,是任憑你想他想到肝腸寸斷,卻再也找不到他。
然後心裡的疼就無藥可解,無法可醫,只能生生忍着,捱着,熬着。
賀丹每天打電話過來,少則兩三個,多則四五個。
要麼就是反覆問她好不好,要麼就是說要搬過來住。
最後安安無奈的笑了笑,“不用,丹丹,別操心了,我會挺過去的。”
那個男人,他說,讓她不可以傷心太久。他說,她的生命要充滿陽光。他說,否則,他在哪裡都會不安。
安安閉了閉眼睛,以舟,我怎麼捨得你不安呢,我會努力。
第二週,她開始出去找工作。因爲聶以舟的病,畢業前她都沒心思去參加招聘會,所以只有現在去慢慢找一找看看有沒有合適的機會。
臨近畢業的時候,林軍曾經找過她,表示要給她安排工作,進入醫院的藥品科或者衛生局。安安當時就拒絕了。
林軍掛電話前陰陽怪氣的說,“陳安安,你以爲你是誰啊,好工作都等着你挑啊,以後你就知道後悔了。”
大學剛畢業找工作倒確實是不容易,你學的是理論,並沒有實際經驗,人家招了你還要培養你。再說了,每年畢業的大學生一堆一堆的,憑什麼人家要用你啊。
所以,大醫院的藥品科和衛生局沒有關係那是肯定別想進去了,就連三級醫院的藥房沒有門路人家都懶得理你。
最後,也許是運氣好吧,在投遞了幾十份簡歷,跑東跑西參加面試三個星期以後,安安被一家加拿大最大的藥品公司TMG中國分公司錄用了,做藥品銷售。
這樣的工作,不能算很好,但也算不錯了,畢竟也是外企。
報到那天是星期一,一大早就下着大雨。安安找了一套寶藍色套裙穿上,又把頭髮盤起來,對着鏡子照了照,然後拿起腮紅隨意的掃了掃,又點了一點脣彩,這才滿意的點點頭。
以舟,你看,我還不算太糟糕,不是嗎?
進了地下停車場,坐進駕駛位,安安側過頭,看着旁邊的副駕位,目光漸漸溫柔。這幾個月來,每次外出,他,都是坐在那裡的。
春天的時候,安安在網上看了一則新聞,是一起車禍,夫妻兩人,老公開車老婆坐在副駕上,結果迎面有輛車逆向超車,妻子當場死亡,丈夫輕傷。
很多網友都說,副駕駛上是最危險的位置。於是安安說,“以舟,以後你坐後面吧,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聶以舟只是淡淡笑笑。下一次,他還是坐在副駕上。
安安問他,他溫柔的看着她,“我坐在後面,出了什麼事,來不及護住你。”
伸出手撫摸着副駕駛的座椅,靠背,安安仰起頭,使勁兒眨着眼睛,不讓眼淚掉下來。
以舟,以後再沒人護住我了,你,捨得嗎?
在公司地下停車場停好了車,安安走過去等電梯。她進了電梯,門正要關上的時候有人從外面伸手攔了一下,走進來一個三十歲上下的男人。
那人進來了安安才認出來,正是那天面試她的面試官。中等身材,中等長相,看着很好相處的樣子。他也認出了安安,笑了,很溫和,“陳安安?來報到了?”
安安趕緊擠出來一個笑容,“祁經理好。”面試時候介紹了,這是她的頂頭上司,營銷部經理祁宇。男人點點頭,“今天除了你還有一位同事報到,等一下部門秘書會給你們安排座位,辦理手續,都辦好了你們到我辦公室來一下。”
和安安一起報到的是一個身材性感,長得很漂亮的女孩子。她沒穿套裝,反而穿了一身紅色連衣裙,收腰包臀,非常熱辣。
祁宇給她們互相做了介紹,女孩子叫樑夢瑤,畢業於B市某大學,和她一樣,做市場銷售。
祁宇把安安和樑夢瑤叫到辦公室,給他們大致的講了一下部門的情況和一些工作要求,然後帶着他們在辦公室裡面走了一圈,向他們介紹了他們這一組的組長黃斌以及兩位組員——美女媛媛和滿臉精明的瘦小男人李建。
安安乖乖叫着“黃組長”,樑夢瑤則笑着說,“頭兒,你好!”
黃斌是一個三十幾歲的男人,微胖,一副豪爽的樣子。她拍了拍安安的肩膀,眼睛看着樑夢瑤,“以後都是自己人了,和大夥兒一樣,叫我斌哥就行了。我會帶着你們的,好好幹!”
樑夢瑤很熱情直爽,特別自來熟,沒幾天就和公司大部分的人混得好像認識了幾輩子一樣。安安每天盡力的堆起微笑,公司裡面的同事對她倒也挺和氣,大概都覺得這個女孩子雖然不夠活潑開朗,但是也靜靜的,挺乖。
沒有人知道,其實安安也曾經很活潑開朗的。
當那個讓她覺得幸福和快樂的人還在她身邊的時候。
賀丹也確定了工作,家裡找了關係,去的衛生局,最近這幾周去了外地培訓,這也是剛回來上班。安安於是和賀丹約了晚上一起吃飯,也算是互相慶祝一下吧。
兩人吃的是火鍋。安安剛坐下,賀丹就到了。她飛快的衝過來抱住安安,“哎呀,姑奶奶,可算出關了,我都想死你了。”安安拍拍她,輕輕說,“我沒事了,謝謝你,丹丹。”
賀丹問了問安安的工作,然後就巴拉巴拉的說政府部門有多麼無聊,人際關係多麼複雜。吃着火鍋,她無意中說了一句,“要不是我們家林棟非要我去上班,我真想和你一樣到外企去奮鬥一下。”
安安眼睛看着窗外,街上人來人往,可是爲什麼她的心裡這麼空呢。這個世界,任它繁花似錦,少了那個人,對她來說,也不過一座空城。
她輕輕嘆氣,“外企有什麼好,如果他在,肯定會說,‘女孩子做銷售始終是太辛苦了。’”
說完,安安輕輕笑了,似乎看到他有些無奈而憐惜的神情。
仔細回想,才發現,他給的呵護是那麼完滿,無微不至。
賀丹頓了頓,拿起勺子從鍋裡撈出菜往安安碗裡放,一邊岔開話題,說起他們班的那些同學,誰誰去了哪裡,誰誰沒找到合適工作,可能要複習一年再考研。
安安只是垂着頭聽着,等她說到張東旭的時候,才微微擡頭,“他留在這裡了?我記得他以前說要回老家的。”
賀丹訕笑,“你別看我,也不是我讓他留下的。我都勸他了,他不走,我有什麼辦法啊?”
張東旭是他們大學同學,從大二開始,不知道爲什麼就和賀丹走的挺近。大家本來以爲他們是一對,可問賀丹,她說只是哥們。後來張東旭幫賀丹追到了她現任男友林棟,大家嘆,“哦,原來真是哥們啊,夠意思啊。”
林棟是他們上兩級的師兄,張東旭的老鄉,學臨牀的。到他們上大四,林棟畢業了,進了本市最大的醫院,這裡面好像賀丹家也幫了點忙。
本來賀丹這也就算定下了,張東旭哥們的角色扮演的也不錯,可沒想到他們畢業典禮的時候那小子喝多了,當衆向賀丹表白,這下大家才知道,原來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啊。
果然,畢業後他也留在了這個城市,放棄了回家。也許,只是想要追求自己的一份愛情吧?安安搖頭,怎麼這世界上這麼多癡人呢?
賀丹看了看安安的碗裡,給她夾的菜也沒吃幾口,心裡嘆氣,故意逗她,“安安,多吃點吧,這家火鍋挺好吃的。你這瘦的也太厲害了。雖說咱們趕上了以瘦爲美的時代,但是你這再瘦下去,胸都瘦沒了。”
安安淡淡看她一眼,似乎想要笑一下,最後只是夾起來一點菜,慢慢的吃下去。
其實,吃什麼,對她現在又有什麼意義呢?
不過,是爲了活下去,讓那個人,能夠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