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史平陵的死訊傳來到最後安葬完畢,前前後後不過七天時間。
多少年來的相依相伴,多少次的耳鬢廝磨,早已把史平陵看做是自己的家人的黃虹,一想到他不過是纔出門了兩個月的功夫,就和自己、和楚州城裡的親友們生死各一方,永遠也見不到面的事實,就有如一隻手在絞扭在自己的心臟,痛得無法呼吸,心裡始終無法把死亡與史平陵聯繫在一起。
這幾天來,她白天依舊幹活,做事分着心倒還不覺得怎麼難受;但是到了夜裡,一躺在牀上,每每想到史平陵再也回不來了,自己再也看不到他了,黃虹就忍不住眼淚的奔涌而出。
然而,無論她如何祈求老天開眼,史平陵始終未曾到她夢裡來,但是,每天早上起來的時候,枕巾永遠是淚溼的。
入秋後天氣冷了,那冰冷潮溼的枕巾常常把黃虹從半夢半醒間的輾轉中驚醒:“呵,又是新的一天了!”只是,接着而來的念頭就是這世上再也沒有史平陵了。
周遭女伴、大娘、嬸子們同情的目光和安慰的話語使黃虹感到暖心的同時,也使她感到了一絲難堪,她怎會不明白,那些躲閃的目光、隱秘的低語、指點的手指,無不透露着她們的憐憫,還有少許的幸災樂禍。而她,正年輕,極強的自尊心使她分外敏感這些人的言行舉止。
在黃家娘子私下詢問女兒之前,還沒有人敢問黃虹將來怎麼辦,大家都在看,這個西坊裡最美、最賢淑的姑娘,會走哪條路,是守得住還是守不住?
在她的思維中,很簡單地就認定了史平陵是她一輩子的良人。現在他不在了,那還有人能代替他的位置嗎?沒有。
所以,當史平陵下葬後的第二天一早,她起牀後,沒有像以往那樣把頭髮結成辮子,而是靈靈巧巧地把頭髮攏在腦後,盤了個髮髻,侍候了娘以後,便向史家而去。
黃家娘子靠在牀上,看着女兒的背影,重重地嘆了一口氣:“黃虹啊,你這是何苦呢?”
今早女兒自己梳了出嫁的婦人的髮髻,表明了她的心跡——已然把自己當做史家的媳婦,出嫁的婦人了。
史家娘子自從史平陵的死訊傳來之後,精神上一直恍恍惚惚,前幾天家中一直有其他女人陪伴,昨天葬禮完畢後,女人們把她攙扶回家裡,晚上幫燒了紙便離開了,史家娘子只是躺着,根本沒把她們的離開放在心上。
她昏昏沉沉地躺在牀上,忽聽院門“咿呀”被推開的聲音,心中一振:“平陵,你回來了!”
就聽外面有人回答:“婆婆,是我。”話音未落,來人走進屋來。
史家娘子激動地坐起的身子又頹然倒了下去,應聲進來的不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兒子史平陵,而是那未過門的兒媳黃虹。
黃虹才進院門就聽見史家娘子問是不是平陵回來了的聲音,心中一酸:“平陵哥都已經下葬了,婆婆還是不能接受這個事實。”
她忙進屋來,只見屋內雜亂不堪,窗戶關得嚴嚴實實,晨光還未照進屋內,鼻子裡只聞到一股餿臭氣味,定睛細看,一盞殘油不多的油燈,燈芯還搖搖晃晃,掙扎着用最後
一點光照亮小屋。
史家娘子頭髮蓬亂,面容呆滯,兩頰凹了下去,身上的衣裳也皺皺巴巴的,很長時間沒有換洗過的樣子,配着牀上凌亂的被褥,屋內這幾天進進出出的腳印雜物,整個屋子裡亂糟糟的。
黃虹含着淚,走到牀前:“婆婆,從今天開始,我代替平陵哥來照顧你。”
史家娘子睜大雙眼,看着黃虹,她一言不發。
當她的目光落在黃虹的髮式上,心中一動,剛要張口時,黃虹便道:“婆婆,自從我跟平陵哥定親以後,我就是史家的人了。現在平陵哥不在了,我會爲他守一輩子的。婆婆,你也不要把我當成外人才好。”
史家娘子聽了黃虹的話,臉上倒顯出了一股子喜意,昏沉的腦袋裡閃出了一個念頭:這話倒像是我史家的人說的。
黃虹見婆婆臉上的表情鬆動了一點,也就不再多說,挽挽袖子去廚房爲婆婆煮早飯。
等她煮好早飯後端到婆婆牀前時,見婆婆依舊躺着,她只好把早飯擱在牀前的小桌子上,輕聲說:“婆婆,我還要去上工,早飯我幫你做好擱桌上了,你一定要吃啊。我中午也不知道能不能回來,你只有自己照顧自己了,我晚上再過來。”
當有人來向自己提親的時候,她方驚覺父親已去世了兩年,弟弟歲數也漸長,於是她沒來得及考慮自己的婚事,就趕快把弟弟的婚事當做當前的頭等大事來抓,畢竟雲家只有這一個獨苗了。
當年的史家娘子雲中玉翻出了早年父親爲弟弟定親的帖子,一打聽方知道女方卜家遠在楚州。
爲何父親要爲弟弟定這麼遠的人家已無人知曉,雲中玉考慮了一個多月,覺得還是自己離弟弟近一點比較放心,思來想去這廣平也沒有什麼可以牽掛的,於是決定把家遷往楚州。
正巧雲家左鄰的人家要討媳婦進門,房舍不寬裕,曾向雲中玉詢問兩間房屋是否出售,眼見房屋可以賣一個好價錢,雲中玉毫不猶豫,賣了房屋,變賣了家當,帶着弟弟前往楚州。
那時的自己的膽子可真大啊,也不知道這楚州究竟容不容得下她姐弟二人,也不知道那卜家是否還認這門親事,也不知道這前去將來會如何,就這麼義無反顧地去了。
那時的天氣也正如這幾日,微涼微雨,自己和弟弟倚在慢吞吞的牛車上,在官道上緩緩而行。
路邊斜倚在草棚下的身影吸引了雲家姐弟倆的注意,在一番商量之後兩人便下車探看。
那是一個自稱叫史宗尹的年輕公子,懨懨病容掩蓋不住英俊的相貌。
就像自己告訴兒子的那樣,姐弟倆搭救了史宗尹,等到了楚州之時,雲中玉與史宗尹已暗生情愫。
到了楚州,雲中玉先到卜家投了帖子,正式跟卜家討論起弟弟的親事來。
那卜家正好捨不得女兒遠嫁,姐弟倆的到來正合卜家的心意,雙方商議後定下了日子,雲中玉這才放了心。
來到楚州後,史宗尹舉目無親,便與雲家姐弟一起居住,以便照應。
這一來二去,雲中玉與史宗尹彼此瞭解了對方的家庭情況後,同病相
憐又一見鍾情的兩個人攜手定終生。
婚後兩人舉案齊眉,相敬如賓,日子過得甜甜蜜蜜。
添了兒子後,家中漸漸拮据,又不想動用弟弟的聘禮等財物,這才搬到這西坊來住。
史家娘子想着丈夫,心裡萬般怨恨:“宗尹啊,你到底去了哪裡?怎麼去了這麼些年?怎麼捨得拋下自己的兒子和娘子?”又聯想到已死的兒子,不由得悲從中來,又痛哭起來。
至於弟弟雲中書,自從那次爲了兒子的學業前去拜訪被拒後,自己就對他完全死了心,而他也從來對自己和外甥不聞不問。
史家娘子奇怪啊,弟弟以前不是這樣的人,難道是弟媳在背後挑撥離間自己姐弟二人?
仔細想想又覺得不像,卜家雖然有錢,但卜翁看上去不是那種勢利的人啊,家教應該差不到哪裡去。
史家娘子一直沒想通,究竟是什麼改變了自己兄弟的品質。
滕小懷已經聽史嫂說過史平陵去世的事情,當時心中一寬,隨即就暗自責罵起自己來了:“在想些什麼呢?又不是毛頭小夥子,說是她的未婚夫死了自己就有機會跟她談婚論嫁,老頭子一個了,還高興個什麼勁呢?”心中就猜想這個姑娘下一步會怎樣走。
沒料到,一大早就看見那個婦人的髮髻沉甸甸地墜在黃虹腦後,他一顆心臟也直苗苗地墜向地底。這一下,滕小懷方相信,這世上的女子不是所有都像自己的妻子一樣。
工作間隙,安嫂拉着黃虹的手:“哎呀,黃虹哪,沒想到你的命也這樣苦哇!”還未等安嫂發表長篇大論,黃虹便不露聲色地抽出自己的手:“安嫂,不好意思,我忘了還要去洗屜布。我去了啊。”
黃虹埋頭洗着屜布,心裡開始厭惡起這些貌似好心的婦人們來了。
每個人都有傷心事,總不能整天逢人就訴說自己的痛苦吧,暗自療傷也是一種消減痛苦的方式呀。
那些自以爲是的人們,濫施着自己的好心,把別人的傷口血淋淋地翻了一遍又一遍,說是安慰,其實是想從中獲得畸形的愉快吧,真正的是把窺視別人的痛苦來當做生活中的快樂了。
黃虹泄憤般地搓着屜布,想着這種種所謂的關心要到什麼時候纔是盡頭。
中午黃虹沒空回家,晚上天快黑了,她才拎着點晚市上買的菜匆匆回家,像以往那樣忙着侍候了娘以後,又叮囑弟弟照顧着娘,臨出門才向娘抱歉地一笑:“娘,從今天開始,我晚上恐怕都要去一趟婆婆家了,不能像以前一樣陪着你說話做事了。”
黃家娘子故作大度地一笑:“去吧去吧,到這個時候還說這種話做什麼,路上小心一點啊。”
女兒走了,黃家娘子看着正在耐心編着什麼的兒子,胸中一口鬱氣就是散不去:“之前史家娘子不是來嚷着要退親的嗎?現在怎麼倒拉着黃虹不放了。如果真爲孩子好的話,應該對黃虹說不用她守節了,重新去尋個好人家吧。”
不提黃家娘子如何怨恨史家娘子,黃虹小跑着來到史家。
一進屋,桌上的早飯還是像早上一樣放着,動也沒動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