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燒塌了半間屋子的家前面,黃虹沒有眼淚,她原以爲自己會急得哭,事實卻沒有,她只覺得嘴裡發乾,燒焦的屋子的煙火氣躥到了她的喉嚨裡、鼻腔裡,她的眼睛四下搜尋着,想找出製造這一切的罪魁禍首。
那人正縮在牆邊,雙手抱頭,驚恐地說着:“別打我,別打我……”
原來黃虹上工去以後,史家娘子不知爲何,竟然說自己很冷,到廚房裡取了些還燃着的炭到自己屋裡要取暖,結果把牀鋪燒着了,火勢上揚,她還在屋裡不知死活地哈哈大笑。
黃家娘子聽見親家唸叨着冷進了廚房,後面的其他動靜聽着就覺得更加不對頭,叫了半天自己的兒子也不見答應,發現隔壁已經着起火來,她急得大叫,多虧隔壁竇娘子在家,聽見黃家娘子的呼救聲、聞到氣味不對出門來看,這才呼叫得衆鄰里來救火。
大家搶救得黃家娘子出來,黃土土則不知跑到哪裡去了,史家娘子也被拖了出來,幸虧衆人來得及時,只燒了史家娘子住的那間屋子的一半去。
史家娘子看見現場一片兵荒馬亂,心裡隱約知道自己闖了大禍,嚇得縮在一邊不敢動彈。
衆人見黃虹回來了,便把情況跟她說了說,就四散回家,只剩竇娘子等幾個住得近的鄰居和看熱鬧的閒人。
竇娘子就對黃虹說:“你先收拾一下家裡的東西吧,今晚先到我家去睡,等明天我們再來幫你拾掇拾掇。我先回去做晚飯,你待會就過來吃飯吧,啊!?”
竇娘子二話不說,便招呼着各個婦人,把黃家娘子擡回自己家住,又叫竇小寶去找黃土土,範家娘子想了想,便也把史家娘子叫去自己家。
黃虹站在院門口,簡直不知該往哪裡下腳。
剛纔救火的人們只管拼命潑水,現在院裡全是泥水,搶救出來的一些物件四散着放在地上,娘常用的鋪蓋全部浸溼了,不成形地堆在一個木箱的上面。
黃虹走到孃的房門口向裡張望,屋頂依舊往下滴着水,牀鋪上只有一牀浸得稀溼的草蓆,地上是剛纔救火的男人們雜亂的大腳印。
她又到史家娘子住的屋子裡去看——其實也不用去就看得見了——只有弟弟睡的那張牀還剩半邊,婆婆住的那一間已經燒得只看得到四個牀腳,她的箱子什麼的也只有個框架在那裡,烏黑的、灰白的各種餘燼遍佈房間,當時刷得雪白的牆如今已看不出原本的顏色,房間裡就像下了場大雨,汪着半屋子水。
黃虹無力地倚着牆,全然不管溼嗒嗒的牆壁把自己的衣裳弄髒了。
過了好幾天,黃虹纔在竇娘子她們的幫助下把屋子收拾出來。
現在家中已經完全沒有能力重新蓋房了,史家娘子住的那間就保持火燒後的情景,原模原樣立在那裡,黃土土被安置到廚房裡去住,三個女人便擠在黃家娘子住的那間。
作爲坊正,葛江四下游說,爲黃家募得一些錢和衣被等物品,黃虹纔算把這個家恢復了一點模樣。
夜裡,黃虹依舊打地鋪睡,當她翻來覆去睡不着的時候,就常常聽見孃的嘆息,於是只能一動不動地裝睡着。
這場火災
後,大約是腦子清醒了一點,史家娘子很是安靜了一段時間。
這天傍晚,黃虹帶着渾身的涼氣回到家的裡,卻不見弟弟的身影,史家娘子一個人坐在那塌了的屋子的瓦礫堆裡,對着空氣在喃喃自語。
黃虹無奈,去廚房裡開始做飯,一邊支起耳朵聽着婆婆的動靜,突然就聽見有人走進院裡聲音,她揚聲叫道:“土土,是你嗎?”
進來的人一邊回答“是我”一邊走進廚房,黃虹擡頭一看,吃了一驚。
只見弟弟滿臉紅光,高興地笑着走進來,手裡還碰着一個小瓦鉢,走到自己面前,獻寶似的把瓦鉢捧給自己看。
黃虹低頭一看,瓦鉢裡有菜有肉,好像是鍋雜燴似的。她再擡頭,又聞見了弟弟嘴裡散發出的酒味。
黃虹皺眉問:“這是從哪裡來的?你喝酒了嗎?”
黃土土笑嘻嘻地說:“香滿樓,他們給的,他們給我喝了酒,暖和。”
黃虹明白了,因爲孃的緣故,原來香滿樓的夥計大廚們對他們姐弟倆都熟悉,大約是今天弟弟往香滿樓去玩,現在他們可能也同情黃家的困窘,所以把剩菜又給裝了一鉢讓弟弟帶回來。
這一小鉢還散發熱氣的剩菜讓黃家娘子流下淚來,想不到舊日同事一場,至今他們還願意幫自己。
改日,黃虹便去香滿樓道謝,那些老少爺們倒不好意思地撓頭說:“甭謝甭謝,也不是多大點東西,只是可千萬別讓掌櫃的知道嘍。”
黃虹便問是誰給弟弟吃酒的事,只見那些人你推我、我推你,誰也不承認。
黃虹料想是有人故意逗弟弟玩,想看他醉酒的醜樣,於是也不再追究,只說以後切莫如此了,要不弟弟萬一出了什麼事,自己一定不饒人。回家又千叮嚀萬囑咐弟弟以後莫再往各家酒樓走動,以免欠太多人情。
黃土土不懂這些,還是有空沒空時不時就跑上一次。
黃家娘子把頭髮剪了,叫女兒拿去賣了,換點錢好吃飯。
沒過幾天,黃虹也把頭髮剪了賣去,沒有了史平陵送的髻飾,沒有了愛人溫柔的撫摸,頭髮留着也沒什麼用。
黃家娘子沒有任何怨言,似乎已經習慣了命運的安排,她有時吃得極少,還時常陷入沉思之中。
黃虹沒有發現孃的變化,只顧着打工、照料家人。
黃虹整天爲了生計奔波,經歷了婆婆發瘋、家裡火災這兩件事後,她更是迅速地瘦了下去,兩頰出現了這個年紀不該有的紋路,西坊裡的一朵花眼看就這樣凋零了。
這天飄香閣的衣裳特別多,黃虹託人捎口信回家說要晚點回去。
天黑了,當黃虹拖着沉重的腳步回家的時候,她發現不知不覺,又到了秋天,樹葉隨風而落,風中傳來哪家做菜做飯的香味。
她擡頭看看,前面正是水雲間的鋪面,門前燈光的光影越來越小,水舞娘正上着門板,看見黃虹走近,望望黃虹的頭髮,開口說:“黃虹妹子啊,聽姐姐一句勸,做人有時不能認死理,該退一步就退一步吧。前兒顧媽媽還對我提到你家的事呢,說是同情歸同情,幫你些錢財也只是幫一時而已
,就看你了,她還是瞧中你的。”
黃虹沉默地搖頭,半天才迸出一句話:“我不能讓我娘傷心。”
水舞娘無奈地搖頭,沒再勸黃虹,上着最後一塊門板,目送黃虹離開。
她回到屋裡,屋裡已經點上了燈,一個男人正坐在燈下等她,桌上是熱騰騰的飯菜。
見水舞娘進來,那男人便問:“誰啊?什麼事?”
水舞娘便把黃家的事情說了,那男人聽了笑了:“你不是真的熱心幫忙吧?”
水舞娘回答:“什麼都瞞不過你。不過我自然有我的道理。”那男人微笑道:“你自己就是從那火坑裡跳出來的,倒還要把別的女子推進火坑裡去?”
水舞娘紫漲了臉,說不出話來,趕快幫男人夾菜倒酒。那男人也不再深究,陪着水舞娘吃喝起來。
黃虹回到家裡,才進院門,就瞧見婆婆一人坐在竈前燒火的樣子,她心裡一慌,兩步就跑進了廚房,只隱約聽見孃的屋裡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黃虹輕聲對婆婆說:“婆婆,我來吧,你在一邊歇會兒。”說着就去拿婆婆手裡的燒火棍。
史家娘子沒有拒絕,把棍子乖乖地遞到媳婦手裡,黃虹接了過來,一邊做飯一邊跟婆婆講着話,又偷偷觀察婆婆的神態,看半天也看不出有什麼異常來,這才放心地做飯。
天黑以後,街巷裡走動的人漸漸少了,城裡安靜下來。
黃虹做好飯,先添了一碗端給婆婆吃着,就走去娘房裡叫弟弟過來吃飯,剛纔既然聽見娘房裡有動靜,弟弟恐怕就在孃的房裡。
纔到黃家娘子房門口,黃虹就聽見屋裡傳來了一聲悶響,好像是椅子之類的東西翻倒了,她一邊問“怎麼了”就一邊去推房門,輕輕一推,門沒開,她又重重一推,門還是沒動。
黃虹心裡慌了,她大聲地叫了一聲“娘”,就退了一步,拼命用肩膀撞在門上。
上次火災過後,沒錢修繕房子,那煙熏火燎的房門到底朽了一些,被黃虹一撞,頓時“砰然”而開,門扇撞到牆上,又反彈回來,打在黃虹身上,而她渾然不覺疼痛,被眼前的一幕驚得目瞪口呆。
黃家娘子正拼命收緊勒住黃土土脖子上的帶子,而黃土土拼命掙扎的結果就是踢翻了凳子,驚動了黃虹。
屋樑上垂下一根打好結的帶子,隨着門開吹進來的風飄搖着,黃家娘子一臉的淚,看見女兒衝進來的勢子,不由得雙手一軟,力氣全失,癱倒在被褥上。
黃土土得以脫身,滑到地上,他一邊咳喘着一邊向姐姐爬來:“姐……姐……”
黃虹收不住衝進房裡的力道,踉蹌着衝到牀前,黃土土抱住姐姐的腿,邊喘邊哭了起來:“姐……娘……”
黃虹看見樑上垂下的帶圈,心裡全明白了。
她發瘋般地衝向黃家娘子,雙手捶打着娘:“娘,你怎麼能這樣?你怎麼能這樣啊?你撇下我一個人怎麼過啊……”
黃家娘子覺得無顏見女兒,顫抖的雙手掩住了面孔,不言不語地任女兒打罵。
黃虹哭了一陣,打了一陣,突然轉身跑了出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