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面跟的一個姑娘,眼睛亮晶晶的、兩頰微微帶着紅暈,似乎剛生過氣的樣子,衝平陵瞪了一眼,便捧着手裡的捧盒跟了過去。
那個叫阿景的姑娘,嘟着嘴,把手中的捧盒往文奇明面前的桌面上重重一放:“喏,吃罷。”
平陵吃了一驚,這個姑娘,看樣子也只是一個丫鬟,怎麼膽子這樣大,在主子面前竟然連敬語都不用。
文奇明自紅衣麗人進屋後,就魂不守舍的樣子,她在自己身邊一坐,更是連手腳都不自在起來,此時聽見阿景這樣說,找到個說話的由頭:“你怎麼……”
還沒等文奇明的話說完,阿景瞪起了眼睛,連珠炮一般開了腔:“我怎麼?我怎麼了?新婚的第一天,你一大早就自個兒跑來讀書,也不陪我家小姐……也不陪大少奶奶去拜見公婆,把她一個人冷清清地撇在新房裡,叫外人知道了,還以爲我家小姐……大少奶奶她哪裡沒做對,得罪了新郎官你。我家小姐等了你幾年,好不容易成了親,你陪她幾天又有什麼不可以?那書,晚兩天讀有什麼打緊?你這個書呆子……”
“阿景!”
“小姐,你別攔我!我今天非要把你這幾年來心裡的苦全說出來!……”
“阿景!!!”
……
平陵聽到這裡,全明白了,大少爺文奇明不知爲何,大概是還賭着祁大官人逼他成親的氣吧,新婚第一天就撇下新娘子來讀書,冷落了新娘子,也難怪那個阿景要發火了;不過,大少爺也做得過分了一點了,還好看上去新娘子的脾氣很好啊。
“官人,阿景脾氣衝了一點,你大人大量,別見怪。她自小同我一起長大,像姐妹一樣,所以她……”
“什麼?我脾氣……”不待阿景再開口,紅衣麗人——魏星已經站起來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別再說了!嗯?!”見阿景不甘心地瞪着眼睛點頭,魏星這才放開了手。
“官人,別生氣,先吃飯。”魏星打開了捧盒,突然想起了屋裡的另一個人,她回過頭來對平陵說:“你也下去吃飯去吧。”她又回頭對阿景說:“你陪他下去吧。”
阿景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出來,算是答應了,走到平陵身邊:“走吧。咦?你長得真好!”
平陵一愣:“這個阿景的脾氣,還真是來得快,去得也快啊,一轉眼注意力就轉到我身上來了。”
沒過幾天,平陵跟阿景就混熟了,無他,大少爺文奇明依舊天天到書房來讀書。
大少奶奶魏星也不惱,天天帶着阿景來給夫君送飯,小兩口在房裡的時候,阿景總拉着平陵跑出去,有時候就和平陵一起去跟着毛大海練武。
祁大官人和祁大娘子給兒子成了親,見兒媳婦對書呆子兒子一付情深意重的樣子,慶幸自己當機立斷,了卻了心頭的一件大事,此刻笑得合不攏嘴,巴不得早抱孫子。
文奇明到書房來的時間越來越晚,有時候看着書看着書就自己笑出聲來,弄得平陵也不禁失笑:“還是大少奶奶治夫有方。”
然而,州試的時間即將到來,再有半個多月就要在崇寧舉行了。
照以往,文奇明早就準備好行裝出發了
。這一次,祁家人在大少爺身上沒有看到那種即將面對命運挑戰的悲壯和毫不猶豫離開的匆匆行色,現在,呈現在衆人面前的,是小兩口的如膠似漆和啓程時間的一拖再拖。
平陵有點心煩:“早點到崇寧,安頓下來,看看考場,跟其他學子交流交流纔是正經,兒女情長,算什麼事?”
終於他忍不住去找祁五陵了:“大官人,我們什麼時候可以出發?”
祁五陵漫不經心:“你去問問文明,他說什麼時候走就什麼時候走。”
“要是他一直都不說走呢?”
“嗯?”
“大官人,從永平到崇寧怎麼也得五六天,要是遇上天氣不好,還得再多兩天,現在離州試的日子只有十天了,我們還沒出發,這怎麼辦?”
“……”
平陵見祁大官人面露猶豫之色,心裡奇怪,又不好說文奇明的不是,想了想,他接着說道:“大官人,蒙你關照,我讀書也有幾個月了,再怎麼也得驗證一下自己的學業水平,如果你不想讓我去考,那之前何必要讓我讀書呢?”
祁大官人這才聽出平陵的話中之意來,是啊,不能因爲看到兒子這段時間總算食人間煙火了就高興得過了頭,還是得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夢想固然隨時可以變,但堅持仍是邁向成功的一個要素。
他叫人喚來文奇明:“文明,你什麼時候出發去崇寧?爲父我要爲你辦餞行宴。”文奇明苦惱地皺起了眉,他實在捨不得離開嬌妻。
祁五陵道:“文明,明天就出發吧,反正時間也緊,就別猶豫了。考完馬上回來就行了,路途也不算遠。讀那麼多年書,總得給自己一個交待吧。”
祁五陵說得很含蓄,沒有提魏星,也沒有對兒子的沉溺於夫妻之情提出批評。
文奇明清醒了一點:“是啊,只是去考試而已,又不是什麼生離死別,捨不得離開。”他猛擊自己頭部一掌:“是,父親教訓得是,孩兒我一時糊塗了,我們明天一早就出發。”
晚上,文奇明就跟魏星講明天出發的事,新婚燕爾的魏星雖然捨不得,但總算是一個明理的女子,點頭道:“是了,也怪我沒有提醒你,總覺得時間還早,大意了。”兩人自是溫存不已。
次日一早,祁大官人爲兒子餞行:“我兒此去必定得中,鵬程萬里。”文奇明飲了送別的酒,登上了前往崇寧的船。
平陵站在船尾,看着漸漸遠去的碼頭,碼頭上送別的人揮手的場面讓他的心臟一下子緊縮起來:“我好像也經歷過這樣的送行場面!是什麼時候?在哪裡呢?”
一張雪白的美麗面孔突然出現在他腦海裡,他喘不過氣來:“她是誰?”
少時的他愛讀書,長大後讀了那首《勸學詩》之後,越發全身心投入到讀書中去,並不時把那詩拿出來警醒自己:
富家不用買良田,書中自有千鍾粟;
安房不用架高梁,書中自有黃金屋;
娶妻莫恨無良媒,書中自有顏如玉;
出門莫恨無人隨,書中車馬多如簇;
男兒欲遂平生志,六經勤向窗前讀。
所以他發誓讀書不成
功前絕不成家,是以他上次省試失敗後就決定繼續苦讀,把婚事延期,結果今年被父親逼着定下婚期,這讓他十分惱怒。
“百善孝爲先”的觀念使文奇明無法拒絕父母,他終於被迫在兩個月前娶回了魏星。
他決定婚後依舊讀書,冷淡新娘子,待取得功名後再談男女之情,然而新婚之夜,被新娘子魏星的秀美文靜吸引,文奇明沉浸在男女之情的歡愉中,待他清醒過來後,天已經亮了,想起昨夜的事,文奇明不禁懊惱,自己怎麼沒能抵擋住魏星的誘惑呢?於是他匆匆逃離了新房。
新娘子也不惱也不鬧,安安分分地陪着文奇明,這倒還軟化了文奇明,於是他不知不覺陷入到溫柔鄉中,放下了手中的書本。
此刻,文奇明不斷自責,把臉深深埋入手中的書本中去。
上英跟平陵相處頗好,看見文奇明拿出書來讀,急忙偷偷來船舷邊告訴平陵:“平陵,大少爺又開始苦讀了,你也趕快再看看書吧。”
平陵微微搖頭:“不急在這一時,臨時抱佛腳沒有用的,讀書在於積累。”
他問上英:“上英,依你看,我以前大概會是個做什麼事的人?”
上英見平陵認真,於是也仔細想了半天才回答:“你是一個很勤快的人,也很聰明,依我看……我覺得你是做布料生意的人。你記得嗎,上次我們倆陪着湛管家一起去買衣料,就是你去陪大少爺讀書之前,你對那些布料的價格很清楚,比湛管家還厲害。”
平陵沉默着,那些自己都沒有注意到的細節其實也不能提供更多的線索,就像無數的亂麻根本理不出頭緒來。
他痛苦地拍着自己的腦袋:“該死!怎麼這麼長的時間了,還一點也想不起來?”
上英見狀忙安慰道:“平陵,別這樣,總有一天你會想起來的。哪怕想不起來,你跟我們在一起也很好啊,你爲人那麼好,祁大官人也很器重你,你的命算是很好的了。”
上英的話沒有安慰到平陵,他自語道:“什麼是好命?”
他情願用這所謂的“好命”去換取知道他的過去、他獲救那天半昏迷時腦海裡出現的那個小女孩、那個他夢中出現的中年婦人、那個含笑同他揮手離別的少女的名字。
他知道,她們會一直困擾着自己,直到他發現真相爲止。
風平浪靜,文奇明他們的船如期到達了崇寧。
祁家在崇寧有着一家米鋪,掌櫃的姓狄,很早就幫他們把客棧定好了。
這是崇寧最大的客棧,叫做“悅來客棧”,光是上房就有七八十間。
文奇明帶着平陵他們住進了客棧,東西才放置好,文奇明就匆匆吩咐上英去擡洗臉水來,再拿出一套乾淨衣裳,同時叫平陵:“平陵,你也去洗漱一下,換套衣裳,待會兒我們一同去拜訪一個長輩。”
平陵不知所以,跟着上英出來,偷偷問:“去拜訪誰啊?你知道嗎?”
上英點點頭:“知道知道。這米家也算是崇寧府的一個大戶。聽說米大官人是祁大官人的好友,每次大少爺他們來到崇寧都必去拜望。每次祁大官人來崇寧也多半都是來探望這個朋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