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陵不由得問道:“臧兄這是要往哪裡去?”
臧家才苦笑着:“我得知自己落榜後,考慮了很久,決定不再參加科舉試浪費時間了。家中並不富裕,這些年供我讀書不容易,我打算自食其力。”
“我有個伯父在恆陽的維賢書院做院長,早就叫我過去給他幫忙。我這就投奔他去,做不了別的,給兒童們啓啓蒙總是可以的。”
“所以,你看,”臧家才往前面那幾人指了指:“我這就搬着我的家當去恆陽。”
正說着,那童兒抱着一個小箱子過來了,臧家才把箱子往地上一放,打開來就翻找起來,不多會兒找到了自己想找的東西:“喏,自年兄,這就是我親手抄的榜單。”
平陵也不猶豫,立即接過來一目十行地看了一遍,果然沒有找到貝磊的名字。
“會不會你抄漏了?”
“怎麼可能,名次全部在這裡排着的嘛……”說着,臧家才用手指一一指着紙上的名字,念着,唸完一遍,果然沒有貝磊的名字。
平陵只覺天色益發暗了,心情也暗得灰撲撲的,貝磊怎麼會沒有上榜呢?這簡直是不可能的事,就好比文奇明中了會試第十三名那麼奇怪。
他黯然把榜單還給臧家才,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臧家才雖然與自貝二人相處時間不長,但也知道兩人友情深厚,看平陵難過的模樣,一時間也無從勸解,只把那榜單收回箱子裡去。
平陵突然想起臧家才還站在旁邊,於是強打精神說:“那臧兄還要趕路嗎?”
臧家纔看看天色,說:“算了,天色已晚,城門也快要關了,還是在這裡住一夜吧。”
平陵忙招呼臧家才一行人到昇平客棧住下,又跟計掌櫃打了招呼,說臧家纔是自己的朋友,請代爲招待,多加關照,計掌櫃自是應允不迭。
平陵與臧家才拱手告別,一個人回船上去。
走在路上,平陵暗想,此事對貝磊的打擊不知有多大,他那麼恃才傲物的一個人,想起貝磊會試考完出來一副沉重的模樣,心想:“難道他那時就知道自己沒有考好,所以心情沉重嗎?那他怎麼還約自己省試再見呢?”
他暗自打定主意,等抽空一定要去文正縣看望一下貝磊。
冬天很快就過去了,祁家的這個新年過得喜氣洋洋。
平陵一直記掛着想去文正縣看望貝磊,只是苦於一直無法抽身,祁家的事更是別說了,阿景的身子越來越重,想想自己到秋天又要去參加省試,到時候又陪不了阿景,只能在現在多照顧她一點,於是也只能把這個願望藏在心裡。
石榴花開的時候,阿景生了一個兒子。
好事的女人們跟產婆打聽不出什麼眉目來,紛紛翹首盼着孩子趕快滿月,好藉口去探望產婦時藉機看看這孩子到底像誰。
平陵喜不自勝,嘴都笑得合不攏,聽產婆囑咐煮了好些紅雞蛋發給別人,又學着照顧新生兒,看着那紅通通的小臉,平陵逗弄道:“你的小臉就像一個紅石榴啊,小名就叫你榴生好不好?”
阿景從疼痛中醒來,掙扎着探頭看看孩子到底像誰,她也看不出來,心裡就安定了一點,越臨
近產期,她就越慌張,整天做生下孩子長得跟文奇禮一模一樣的怪夢。
現在看看孩子臉嘴長得皺成一團,說不出像誰,她的心總算定了一點,看着平陵小心翼翼地捧着孩子在念,一副寶貝得不得了的樣子,不由得放下心來。
心一寬,身體恢復得就快了。
到了孩子滿月,祁家下人紛紛擁來看,議論這榴生長得到底像誰,有人就打趣平陵:“怎麼這孩子沒有長到你的臉面皮色啊?”
平陵笑着:“大概是像孩子他媽吧。”
看過的人下來就偷偷交流心得,雖然現在孩子眉目還沒長開,看不出像誰,但是大家一致認爲這孩子是文奇禮的機率要高的多,平陵那麼漂亮的一個人,孩子身上竟然連一點平陵的影子也沒有,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交換眼色,對平陵的嘲笑挖苦也在暗中流傳着。
平陵不知道這些,當事人永遠是最後知道內情的,除了祁家的事外,其餘的時間他忙着用來照顧老婆孩子,根本顧不上別的事。
天氣尚炎熱,祁家來了兩個客人——米大官人和貝磊。
平陵驚訝得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個神采奕奕的青年哪像是會試榜上無名的人。
他掩飾不住自己驚異的神情,貝磊大概也看出來了,收斂了一點臉上的笑容,進去見祁大官人。
過後,平陵就聽說,今秋貝磊同去年一樣,和他們一起去承天府參加省試。
平陵心中疑雲越來越重:“貝磊既然會試無緣上榜,那他哪有參加省試的資格?但祁大官人和大少爺也沒有就此提出異議,這麼說來,那就不是貝磊對祁家或文奇明有什麼威脅了?而可能是,他們之間有什麼秘密?”
平陵難以想象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決心尋個空找貝磊問個明白。
這個時間很快就來了,一天下午,貝磊來到平陵住的小屋。
阿景去大少奶奶那裡還沒回來,平陵剛把榴生放到牀上睡着,就見貝磊走進了房裡。
平陵突然看見貝磊進來,心裡沒有準備,臉上的表情顯得十分驚訝。
貝磊笑吟吟地說:“怎麼了,賢弟,難道許久不見爲兄我,你已經認不出我來了嗎?”
平陵忙招呼貝磊坐下,藉着倒茶給他喝的動作掩飾自己的驚訝,他在腹內拼命搜索話題,最後蹦出一句:“貝兄,別來無恙?”
貝磊哈哈笑了:“跟你一樣,很好。”
平陵見貝磊笑聲頗大,怕驚了睡着的孩子,急忙招呼道:“貝兄,我們到外間來講話。”
平陵他們的屋子一共有兩間,外間是廚房,只有一張矮桌子和幾個小凳子,裡間就是臥房,因有像樣的桌椅,平時有人來都在臥房裡招待,下人能有這樣的房間也算不錯了。
貝磊恍悟:“爲兄我只顧說話,忘了賢弟已經做了父親了。讓我看看賢弟的麟兒。”
平陵引貝磊到牀前看了看孩子,貝磊看了也不說什麼,做個外面去的手勢,兩人躡足走到廚房裡去。
兩人在小凳子上坐下,貝磊便說:“可能是孩子還小,看不出長得像誰。”說到孩子,平陵得意了,倒還拉開了話匣子,講了半天。
貝
磊凝視平陵講着孩子眉飛色舞的樣子,不禁失笑:“難不成初爲人父都是賢弟這般模樣?”
平陵這纔打住話頭,不好意思地撓頭:“不知爲何,一說到榴生我心裡就高興。”
提起這個話題,平陵忍不住問貝磊:“從來也沒聽兄長說過家裡的事。敢問兄長成家了嗎?”
貝磊臉上掠過暗淡的神色,只輕輕搖了搖頭。
平陵不好再問下去,只能默然坐着。
貝磊打起精神:“這次我又要像去年一樣,到時候跟你們一起出發到承天府去參加省試。”
平陵忍不住說:“過年前我在崇寧遇到臧家才了,他給我看了他抄的會試的榜單。”
貝磊的臉色一下凝重起來,拿手拄着雙膝,想了一陣,開口說:“以我倆的交情,有些事遲早得讓你知道。”
接下來貝磊的講述讓平陵聽得爲之震撼動容,撒下不少同情之淚。
貝磊出身於一個翰墨書香之家,貝磊的父親貝善水是先皇治下的一名翰林學政,爲人克己嚴謹、清廉雅正。
在十五年前,貝善水被任命爲當年的科舉試主考官。
以他爲人的小心謹慎,是萬萬不會做出什麼徇私舞弊、貪贓枉法的事情來的,但是問題出在了他的一個貼身奴僕身上。
那人見錢眼開,將他設法偷到的考題透露了出去,收受了大筆考生的銀兩。後來此事被一些沒有中榜的考生檢舉出來,先皇大怒,不問青紅皁白,當即將貝善水抓捕,押往刑場行刑。
當時先皇派的監斬官是貝善水的親家伏志文,事發突然,伏志文根本來不及向貝善水通風報信,只能眼睜睜看着貝善水被押上刑場。
貝善水不知所以,尚對伏志文說:“伏兄,請暫緩行刑,也許是皇上弄錯了。”
等到劊子手舉起了鬼頭大刀,貝善水方知自己已經等不到皇帝的赦免了。
劊子手一刀下去,將貝善水斬爲兩段,貝善水沒有當即斃命,痛得在地上亂滾,慘叫的聲音讓四周的人捂住了耳朵仍不絕於耳。
貝善水在地上爬出數步遠的距離,用手蘸着自己的鮮血,寫下六個血淋淋的大字:“子孫永不入仕!”
刑場上的慘狀令人不忍目睹,伏志文拿袍袖遮住面孔,戰慄不已,在袍袖後面淚流滿面。
本來貝善水如果事先知道必死,可以偷偷給劊子手一些銀兩,劊子手下刀就換個手法,那受刑者可以少受些罪,但還是因爲事發突然的緣故,貝家根本來不及向劊子手行賄。
那是衛黃國最後一次腰斬之刑。
後來皇帝聽伏志文上報了貝善水的慘狀,也不禁爲之惻然,自此廢除了腰斬之刑。
貝磊邊說,眼淚邊就流了下來:“那天正是春暖花開時,我只有十一歲,懵懂愛玩,嚷着叫家中老僕成伯帶我去買風箏。買好風箏剛走到馬市口,就遇見現場行刑,我一見是父親,就大叫起來,成伯一把捂住我的嘴,把我拖到人羣后面,我眼睜睜瞧着父親受刑的慘狀,還有伏志文的恐懼。”
“成伯當下連貝家都不敢回,帶着我就逃出了京城,虧得出來買風箏時成伯帶了點錢,供我們使用了十來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