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堡城失守,江寧守城清軍內心的感想不問可知。
慶霖、李奉翰失魂落魄的望着城外天堡城方向,星星點光中他們的耳朵裡清楚的聽到遠處傳來的紅巾軍陣陣歡呼聲,目光中充滿了呆滯和不敢置信。尤其是後者,一夜白頭,到第二天清早起來時原先一頭的花發已然找不到半點的黑色。
“打,對準富貴山,瞄準了給我打——”
青白色的天空,天色還沒有完全放亮,天邊的啓明星依舊遙掛不墜。但是趁着這日出前的一抹亮白,從天堡城上觀察太平門內的清軍富貴山炮臺卻是完全輕鬆無礙。樑綱收起了千里鏡,立刻就對山頭的炮臺下達了全力轟擊對面清軍炮兵陣地的命令。同時間山下的炮營主力也集結待命,幾十門重炮蓄勢待發,只等着山上發出那頭一炮了。
“轟轟轟——”猛烈地炮擊緊接着開始。
天平門、富貴山、北極閣……清軍應對天堡城當面的一應軍事重地和制高點悉數被隆隆的炮火盡數籠蓋在其中。
富貴山。它是清軍在江寧東北角最重要的一處防禦陣地,在江寧城太平門的東側,是紫金山西延支脈上的一座小山峰,隱然隆起於江寧城牆內側,狀如一口圓釜。
富貴山的巖質爲礫長石石英沙岩,山體呈灰白色。山上林木茂密,四季蔥鬱。登山四望,紫金山如屏立於其東,江寧城牆自山的東南角,游龍般地由南向北,再折向西蜿蜒。它的西側是有着玄奘衣冠冢的小九華山。站在富貴山上將目光向西北穿越小九華與紫金山山間的隘口,便可見到波光粼粼,洲水相間的玄武湖。若轉過身來南望,則可將繁華的江寧城區盡收眼底。
富貴山整體高度雖然高不過才八十多米,但由於富貴山毗鄰小九華山與紫金山山間的隘口,位居要衝。所以一直以來都是兵家必爭的要地。南北朝時(西元500年),南齊名將崔慧景舉兵反齊,曾率軍於此攻城,因守軍防範嚴密而不能破。那時,一個名叫萬副兒的人獻計:「惟宜從鐘山龍尾(即富貴山南麓)出其不意。」崔慧景便依計遣一千軍兵夜翻富貴山而破了城。後隋滅陳也是由此進的城。
明朝在南京建國立都,朱元璋在修建南京城牆時,因感到富貴山的地勢對於南京安全的重要性,所以便將這一帶的城牆造得極爲厚實。
到了清朝眼下時候,單論城牆的防禦度這裡也依舊是江寧絕冠。
再說了它這邊正對應着天堡城與地堡城,天堡地堡兩者的作用,其前者能截斷紅巾軍南北路的聯繫,使之很難對江寧城形成正兒八經的合圍;後者也可以防止紅巾軍將士接近太平門附近城牆牆根。配屬上富貴山上面佈置的六門六千斤重炮和兩門最重的萬斤重炮,樑綱若不打下天地兩堡就着手攻打江寧城,紅巾軍犧牲之大就可想而知了。
李奉翰已經幾近絕望了,紅巾軍從雨花臺到打下天堡城,只用了短短兩天的時間而已,卻又何曾知道,爲了佈置這些陣地,之前江寧守軍花費去了多長時間嗎?這兩邊太不成比例了。
李奉翰不懂軍事,他所有的判斷只能基於他自己內心的猜想和了解。對於他而言,這個太不成比例的對比就是清軍兩軍赤裸裸的戰鬥力差距。雙方戰力相差如此之大,這纔是李奉翰感到絕望的真正原因。
雨花臺、天堡城等險要之地紅巾軍都一攻即克,那他們準備齊全之後對江寧城發起攻擊,豈不是也一樣會一攻即克?
無盡的恐懼籠罩在李奉翰的內心,一夜白頭,等到天亮時分的炮擊聲驚醒他,思維呆滯下,李奉翰已然想到了破城後的守節和慷慨赴死了。
清軍的另一大員慶霖卻是完全不相同。面對紅巾軍的進攻,慶霖一邊緊急調鎮江方向的詹殿擢部火速進兵江寧增援,另一邊佈置人馬着手在一座座甕城後面的江寧城區大街小巷間修築圍牆和工事。
城破了還有巷戰,慶霖死心在江寧,自然不怕拼個玉石俱焚。在太平門炮聲轟隆之中,好幾萬被清軍強行從家中抽拉出來的江寧城壯丁,已經分成一隊隊的工隊在清兵的督促和監視下,不得不賣力的修築起城內的工事來。
對江寧的前景,慶霖遠比李奉翰有信心,雖然他也不認爲自己就能守住城牆,城外紅巾軍兩天來的表現已經讓他對江寧城堅固高大的城牆失去了必要的信心,可是慶霖他把很大的一部分本錢壓在了巷戰上。
巷戰之中,紅巾軍將很難發揮他們的重火力優勢。在殘酷的絞殺下,紅巾軍每向前前進一步就都需要付出血淋淋的慘重代價。
如此情況下,樑綱會用他所有的本錢來拼江寧嗎?
慶霖以爲,如果自己是樑綱,那就絕不會下死力血拼江寧。
沒了江寧城,紅巾軍只要實力仍在照樣可以縱橫天下。可要是紅巾軍在江寧血拼到底,使得精銳盡喪,那麼,樑綱他就是奪取了江寧城又有何用?清軍的下一波進攻他還能支撐的下嗎?
不知不覺間,慶霖的腦中已經出現了,‘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這一頗先進的軍事理念。如果樑綱知道此時慶霖的心中所想,腦袋裡肯定是會當機的。
“地道挖的怎麼樣了?”山下軍中,樑綱看着腳下的隧道口有如一間房子那樣開闊,裡面黑咕隆咚的,隱約還可以看到火把的亮光。
“將軍,最多到明天下午,肯定能挖到城牆底下去。”新兵一營營長柳衡言保證着向樑綱說道。
“那好!明天下午完事,晚上咱們就發起進攻。”
“好”是說給柳衡言的,下面的話,樑綱就是說給身後所有衆將的。兩天的攻殺下來,紅巾軍雖然連戰連克,可是大軍上下也都有了一些疲憊感,尤其要注意的是,軍中所有的主戰編制隊伍,除了騎兵營、偵察隊外餘下的都已經在戰場上練過了。傷亡了一些,也需要一點時間來恢復。
當然,也另有其餘原因。就是此時腳下的地道。江寧城城牆雖然已經不那麼可靠了,但是紅巾軍要想憑火力人力攻下這道防線,也還是需要填進去些性命的。如此倒不如往後推一天時間,在給部隊休整的同時,也把地道挖好,填上幾萬斤的火藥,到時候萬事俱備就燃了火繩,一舉爆開太平門城牆,大軍接下再齊齊殺進城去。
樑綱的法子還是不錯的。隆隆的炮聲很好的掩蓋了地下地道的挖掘聲,而從下面掏出的泥土也被紅巾軍一袋袋的堆在了天平門外,從城頭上看下,紅巾軍就像是在修築一座小城一樣,完全遮掩住了他們在地下的動作。
時間一點點過去,從清晨到中午,從中午再到黃昏,接着是晚上,太平門外的炮聲從沒有消失,不是天堡城就是山下的炮營,反正整個天平門周邊,人的耳朵是根本就無法聽到地底下傳來的隱隱聲響的。
時間直到一天後的下午,天平門外的這座小土城再也不一袋袋泥土的加築加壘了,而是轉過來將一大木箱一大木箱的火藥運進地道盡頭……
夜晚。
柳衡言親自動手,最後一遍檢查了導火繩線。
攻城部隊帶着雲梯也各自進入到了城外的預備陣地。
“點火。”樑綱一聲令下。導火繩立刻被人點燃,火花一閃一閃,向地道內迅速燒去。
上萬紅巾軍將士伏在地上,紛紛屏住呼吸,捂住耳朵,等待着那石破天驚的一刻的到來。
猛然間,黑夜中的江寧城霹靂般的一聲巨響,富貴山正面城垣塵騰霧起,頹然間就倒下了一道七八丈寬的大口子。江寧城這一塊城牆修築的確實是堅固,樑綱足足塞進去了十大箱子的火藥,五萬斤之巨,卻也只能掀開了這麼一點距離。
在城牆背面宿營的守城清軍驚叫着從軍帳中爬起,除去一起被砸死、震死的那些倒黴蛋外,餘下的天平門兩千來守兵也是四下裡混亂不休。
號角吹響,戰鼓長鳴。
陳虎、張世龍等人從陣地上一躍而起,大喊一聲,第一批以一營、二營爲主力的攻城部隊就兇猛地衝向城牆缺口。
“轟轟轟——”
之前有所減弱的炮擊瞬間恢復到了最猛烈的巔峰,高峰上下,七八十門大炮隆隆不斷的把一枚枚鐵彈和霰彈送進城去。
紅巾軍大兵四起,撲殺到城下,或去爬城牆的缺口,或是用雲梯搭城。反正現在天平門的守城清軍已經亂了套子,根本就無力組織起一場堅定的反擊,更不可能來阻擋他們爬上城頭。
“殺啊——衝啊——”
震天的呼殺聲響徹全城。
慶霖來不及穿戴好,就着(zhuo)着中衣衝出了臥房,望向天平門方向,炮火震天,殺聲呼嘯,毛骨悚然間一股徹骨的涼意從慶霖脊椎末端直衝上他腦海,連帶他的心也變得冰涼冰涼的。
黑夜,這可是黑夜啊。那些城內的防禦工事,黑天瞎火的,猝然之下驚慌失措的兵丁如何能最好的去利用?怕是意志只要稍微的一動搖,連帶的就是一連串的潰敗。
“集兵,集兵!隨我增援天平門——”
按下心中不好的預感,慶霖大聲的吼叫着,發佈着命令。
………
“轟隆……”太平門甕城城門被重重的撞倒在地。一隊紅巾軍蜂擁而入,飛一樣向着太平門城門洞跑去,他們要和城外的一隊紅巾軍一起,盡最大努力最早的將這一重要通道打通。
兩天前,被紅巾軍攻勢嚇壞了的清軍,在慶霖的調度下連夜用土石沙袋堵死了外城牆十八門除了水門以外的所有城門洞,眼下這太平門也是一樣。
“殺啊——”揮揚着手中的大刀,陳虎當先衝入了內城!
“嘩啦啦——”一羣手提着重盾的第一營精銳也快速涌上,轉瞬間便在先鋒隊前面前佈下了一層厚厚的盾牆。
而張世龍則在指揮着第二營兵馬迅速向城牆兩側擴展地盤。
甕城破後,清軍也稍微的還回了些勁,尤其是狼山鎮總兵蔡攀龍率部趕到後。原本潰散的千多太平門守軍在他的血刀督戰下迅速向着涌入的紅巾軍反殺過來。箭矢、槍彈、手雷甚至是炮擊,數不清的打擊也瞬間跟着壓到。
“殺——”陳虎立刻站了出來,不避槍箭,手提大刀厚盾起身就向着前方的清軍兵鋒迎殺了上去,對準第一個來人就是狠狠地一擊。一擋一劈,刀盾齊揮,瞬間就將當面避之不及的清兵砍翻在地。
“殺,給我使勁的朝裡殺!”撥開清兵的屍身,陳虎在度躍前時,身後的紅巾軍一營蜂擁而至,和迎來的清軍重重的撞到了一塊。
蔡攀龍是清軍有名的悍將,福建同安人,自行伍以來屢遷至福建澎湖右營遊擊。乾隆五十一年臺灣林爽文起義時,蔡攀龍力戰巨功,被清廷授予強勝巴圖魯名號,現時的孫全謀那時候就是他麾下的一員將領。
後提任福建水師提督,臺灣事平,圖形紫光閣,列前二十功臣,乾隆親自爲贊,許爲臺灣戰將中巨擘。可惜,和臺灣總兵柴大紀一樣,不知道怎的惡了福康安,被進讒言以致使左遷江南狼山鎮總兵一直到今。不過還算幸運的是,他沒有和柴大紀一樣做了福康安手下的冤死鬼,子孫兒女更沒有被髮配伊犁爲奴。
“殺,殺——把他們給壓回去!”察覺到形勢不妙的蔡攀龍臉色凜然,橫眉怒目中大喝不止,頻頻驅兵上前。
“現在才發力,晚了!”從人縫中看到瘋狂衝涌的清兵,陳虎冷冷的發出了一聲蔑視的輕笑。紅巾軍現都已經打到甕城內了,又豈有讓清軍翻盤逃生的可能?要是那樣的話,樑綱辛苦拉出來的紅巾軍精兵,一番功夫豈不就是全都做了白費?
“軍門,不行啊,弟兄們打不動啊。”一名渾身浴血的清兵都司悲聲向着蔡攀龍哭訴,他手下的七百多人,這纔不大一會兒的功夫就在前面躺下了一半還多。配合着登上城牆的火槍營兵,紅巾軍的進攻勢頭可謂是勢不可擋,擋者披靡!【蔡攀龍加提督銜】
蔡攀龍神色根本不變,只是把兩眼一眯,一臉的冷肅煞氣就讓哭訴中的都司陡然一驚,“打不動也要打,你手下拼光了,你就自己投進去!”
對慶霖這兩日修築的那些圍牆、壁壘工事,蔡攀龍是根本不看在眼裡。從古到今,歷代的攻城戰中還沒有過攻方拿得下城牆,卻消滅不了城中的守軍的事情出現。
城池一破,軍心就完全動盪了,又是在黑夜,兵敗如山倒,慶霖城內工事修築的再完善也照樣白搭。所以,眼下他必須頂住,死頂住!
“轟轟轟——”
“轟轟轟——”
臼炮隊上來了。養精蓄銳了兩天之久的臼炮隊再一次出現在戰場上,他們的臼炮就架在甕城的城頭,然後一顆顆的把霰彈打到清軍防線的中後段——
蔡攀龍臉色嗡的一下變得慘白,本來就趨於劣勢的清軍再受到這樣猛烈地炮擊,還如何抵擋得住?
果然,在他腦中的念頭剛剛閃過,前線的清兵就隱隱的發出了騷動。臼炮隊再接再厲,當五顆二十斤重的開花彈落進前線清軍當中時後,整個六七百人的清軍前部嘩啦一下倒下了四分之一。或是被當場震死炸傷,或是被轟鳴的巨響聲炸懵炸驚,反正是完了。剩下的人再紅巾軍刀鋒落下之前,誰也擋不住的從前面落跑下來。不僅把毫無防備的後背讓給了紅巾軍,害怕蔡攀龍親率趕上的隊伍給暫時堵住了。
是時,幾顆二十斤重的炮彈再一次落下。
江寧城內瞬間又多出了幾個二三尺深一兩丈寬的大坑,同時也多出了幾堆相對應的碎肉。
在慶霖率兵趕到之前,紅巾軍兵鋒銳勢,清兵每每不可擋。而當慶霖親率的大軍趕到,紅巾軍這邊也已經有大隊的後續人馬涌入城中,而且城內圍牆壁壘這一情況也被陳虎通報給了樑綱。
得知了消息的樑綱迅速調整了臼炮配屬,集結了軍中所有的臼炮部署到了攻城部隊前鋒。一顆顆炮彈不斷地落進清兵的隊羣中,每一顆都要清兵用鮮血淋淋的傷亡去抵擋。
慶霖就是有再大的能耐,也不得不看着自己兵馬不斷地後退,而紅巾軍不斷地向城內前進。
“大人,撤吧。撤進滿城,我軍還有一搏之力,不然的話就真的全部潰散了……”蔡攀龍苦聲向着慶霖進言道。
ps:富貴山原先名爲龍山或龍廠山。明初,朱元璋在完成了南京浩大的城垣工程之後,曾率太子及文武百官來這巡視,因發現此山正對皇宮,便不無得意地說:「此乃龍頭也,實爲富貴之地。」皇帝金口玉言一出,龍廠山也就成了富貴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