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頭的話都是平鋪直敘,但最後一句話卻問得聲色俱厲,一想到軍中譁變的場面,陳隆就冷不丁再打了個寒噤。就在之前那羣情洶涌的一刻,他甚至幾乎認爲自己會沒命,所以纔會慌慌張張換上一身小卒的衣衫想要從後頭離開,卻被別人守株待兔抓了個正着。
儘管一路過來時,並沒有人在肉體上****他,可那種精神上的壓力卻讓他幾乎崩潰。即便此刻他站在雲中太守府的大堂上,不虞生命遭到任何威脅,吉溫也在此,可他卻感受不到半點安全感。
因爲杜士儀就這樣高高站在上頭,就這樣用凌厲的目光死死盯着他!
情不自禁的,陳隆竟是雙膝一軟撲通跪了下來,隨顫聲說道:“大帥,不是我,不是我想這麼做的,是……是吉侍御!”
直接反口把吉溫給賣了之後,陳隆不禁如釋重負,聲音一下子變得又急又快:“是吉侍御悄悄來見的我,說杜望之乃是大帥的從弟,又在雲州呆了多年,必定宦囊豐厚!而他的這些錢,肯定是勾結夷狄方纔得來的,只要拿下他以及黨羽嚴加審問,一定能夠問出端倪來!我一時昏了頭,就聽信了他的這些話,這才做出之前那些事情來!大帥明鑑,吉溫兇名在外,我只是被他脅迫的!”
陳隆起初還是口口聲聲的吉侍御,到後來就乾脆變成了吉溫,這裡頭的差別誰都能夠聽得出來。而此時此刻猶如成爲衆矢之的的吉溫,一時再也維持不住那從容不迫的臉色。
他不怕高適,甚至也不怕杜士儀,須知身爲御史,本來就是可以轄制封疆大吏的,否則當年楊汪,也就是楊萬頃如何令張審素以謀反之名被誅,甚至爲父報仇的張審素兩個兒子也最終死於非命?可是,陳隆的反口卻着實給了他重重一擊,更重要的是,杜士儀不是張審素!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隨即嗤笑一聲道:“陳將軍此言,實在是有些好笑了吧?你身爲主將,不能洞察下屬賢與不肖,不能轄制軍卒,以致軍中暴亂,自己都被人挾持於此,竟然還把事情一股腦兒都推在了我身上,你這幾十年軍旅,難道都活在狗身上了?”
吉溫這話刻薄不留情面,陳隆聽着不禁面色慘白。而更讓他搖搖欲墜的是,吉溫接下來又撂下了一句更加凌厲的話。
“你自己該承擔的罪名卻推給別人,就不怕不但自己招禍,反而禍延子孫?”
眼見陳隆驚懼交加,杜士儀可不會讓吉溫繼續借題發揮,憑藉兇名恐嚇住了別人。他突然重重一拍驚堂木,那啪的一聲重響,一時驚醒了堂上那些面色各異的文武官員,他這才淡淡地說道:“都夠了!既然人已然到齊,那我便立時親自過問。陳隆,既然杜望之是你抓的,他那些所謂黨羽也都是你拿下的,料想你應該不會放過他家裡纔對。我且問你,抄檢杜望之住處,你所得幾何?”
聽着杜士儀的話,想着吉溫剛剛的恐嚇,陳隆只覺得自己簡直陷入了一場最大的窘境。可陡然間,一聲啪的重響傳入了他的耳畔,他本能地打了個激靈,竟是不由自主地說道:“抄檢了,總共只有幾箱衣服,並銅錢數千文……”
不等吉溫插嘴,杜士儀便再次問道:“荒謬!你既然能聽吉溫之言動手,想必決計不會只搜其住處!若有所得,一併報來,再有拖延,軍法從事!”
陳隆只覺得四周無數火辣辣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了自己身上,那種不安和驚恐交織在一起,讓他後背心完全溼透了。他使勁吞了一口唾沫,這才結結巴巴地說道:“我還搜檢了杜望之麾下幾個親信部屬,以及他常常來往的幾家人,結果……結果……”
這次,是高適搶先厲聲質問道:“結果如何?”
“結果每家所有的財物或數千,或上萬,房契地契也都不過幾十畝至上百畝,並無多少恆產……”
吉溫終於瞅了個空子,冷不丁出言道:“誰會把所得錢財都藏在家中!”
“我還拷打了幾個杜家的僕從,以及其餘各家的奴婢,已然挖地三尺,卻並無所得。”陳隆掙扎再三,還是決定說實話。結果,就只見四周衆文武遽然色變,有的搖頭嘆息,有的罵罵咧咧,更多的是怒目以視。至於雲中太守韋誡奢,則是臉上青白,腳下卻不停地挪動腳步往後退,可事與願違的是,下一刻,他就聽到了杜士儀叫自己名字的聲音。
“韋誡奢,我趕到這裡之前,杜望之的僕婢從者可曾審過?”
韋誡奢瞥了吉溫一眼,打起精神挺胸擡頭道:“自然審過!可是,和陳將主所言不同,這其中有人吐露,杜望之確有私受夷狄賄賂,與人大開方便之門……”
“人在何處,立時押上來!”
當看到外頭差役須臾便有人押上了數人來,韋誡奢頓時又氣又惱,險些沒嚷嚷一聲我纔是雲中太守!可如今陳隆反口,他那些屬官幾乎衆叛親離,他只得吉溫一個可以倚靠,吉溫都保持沉默,他便更加無話可說了。
接下來當杜士儀一一問過,果然那個告杜望之的中年瘸子從者仍是一口咬定堅持前言時,韋誡奢不禁稍稍鬆了一口氣,面上又露出了得意的表情。可他的好心情卻延續了不到片刻功夫,就被接下來的一幕給完全擊得粉碎。
“虎牙,我讓你拿的人呢?”
“回稟大帥,俱在大堂之外。”大堂之外,沉聲回答的虎牙看了一眼身邊猶如捆糉子一般的幾個人,面上露出了幾個冷笑。這是雲州,是他追隨固安公主,和杜士儀以及王翰等人辛辛苦苦締造的雲州,怎容這些奸邪小人橫行霸道囂張一時?
“全都押進來!”
吉溫好容易方纔讓自己鎮定了下來,可看到那幾個被押解進來的人時,他先是瞠目結舌,隨即便爲之大怒:“杜大帥,你到底想幹什麼?”
“我想幹什麼?吉溫,你自恃爲殿中侍御史,在雲州文武中煽風點火,挑撥事端,總不可能事事自己出馬,你這些從者,便是鐵證!”
杜士儀這一次沒有再敲響驚堂木,而是劈手將那塊沉重的東西重重砸在了地上。耳聽得那巨大的聲響,眼見得那些被押上來的傢伙無不惶恐難耐,堂上文武的表情簡直是精彩極了。也不知道是誰脫口叫了一聲好,緊跟着,堂上便爲之寂靜無聲。
這時候,杜士儀方纔指着那告發杜望之諸多不法之事的瘸子,沉聲吩咐道:“將此人拖出去,重杖八十!”
當吉溫自己帶來的這些僕從都被押上來之後,杜望之的那些僕從就已然微微起了騷亂。此時聽到這話,旁邊立時有牙兵上前左右架住了自己的雙臂,那個出首告主人的瘸子登時慌了神,一邊掙扎一邊大聲叫道:“吉侍御救我,吉侍御救我!”
吉溫登時大怒:“杜士儀,你這是自恃身爲節帥,公報私仇,藐視國法!”
“我是不是藐視國法,吉七,你只需再稍等片刻!”杜士儀哂然一笑,這纔看向了吉溫那些噤若寒蟬的從者,一字一句地說道,“我只是想讓所有人都瞧一瞧,什麼叫做善惡到頭終有報!自以爲聰明,卻跟錯了奸邪之徒是什麼下場,各位都好好聽一聽,看一看!”
堂外倏忽間傳來的凌厲風聲和慘叫聲,讓堂上衆人一時心思各異。有的震懾於杜士儀的獨斷專行,有的慶幸自己沒跟着瞎摻和,也有的事不關己樂得看好戲,而那些被按着跪下的吉溫僕從,則是惶惶難安,不少人都是腦門上滲出了豆大的汗珠。外頭那漫長的重杖笞打彷彿沒有盡頭,最初人還能高聲慘叫求饒,漸漸哀嚎就變成了慘哼,可不數下之間,慘哼的聲音又漸漸加大,彷彿聲聲泣血一般。
終於,吉溫那幾個從者中間,有人猛地大叫了起來:“是吉侍御……吉侍御曾經讓我出面款待雲中太守府的胥吏,灌醉他們後,讓他們是否有牽連杜望之的辦法!其中,戶科的一個書史信誓旦旦地說,杜望之在雲州年數久遠,既然是杜大帥的從弟,肯定有很多錢,還出了不少主意,諸如遊說陳將主等等,是我回來親自稟報的吉侍御!”
吉溫身在異地,確實不可能凡事都自己出面。隨着一個人開口,他的從者中,除卻兩個死不開口保持沉默,其他的一個個全都反口把主人給賣了。
此時此刻,吉溫只覺得整個人如同置身驚濤駭浪。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當年審問兵部弊案的時候用過的敲山震虎,殺雞儆猴之法,如今竟然依樣畫葫蘆被杜士儀用了出來,而且還是用在審問自己的僕從身上!那一瞬間,他只覺得後背心的汗毛一根根全部豎起,連日在雲州的輕鬆一掃而空。
他以爲只消這樣輕輕巧巧掀起一場大案就能把杜士儀拉下馬,他太小看人了!
那些雲中守捉的將卒爲什麼會在羣龍無首的狀況下突然暴亂,甚至陳隆連彈壓的機會都沒有就被裹挾到了這裡?爲什麼杜士儀一句話,堂外差役就會如對主司?爲什麼杜士儀竟然會對這樣的突發事件應付裕如?答案只有一個,杜士儀儘管已經離開雲州將近二十年了,可在此的根基卻深不可測!
可是,他也並沒有輸,杜士儀贏了這一局,卻把底牌都暴露了出來!只要他能夠回到長安,還怕不能翻手爲雲覆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