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高適此前氣勢凌人,但只想着能夠讓吉溫知難而退,從來沒有想過杜士儀會直接把矛頭指向吉溫
吉溫雖說兇名滔天,可只是一個小人物,吉溫的後頭便是權傾朝野的右相李林甫而李林甫能夠橫行這麼多年無往不利,難道不是天子在縱容?杜士儀這些年來一直都鎮守在外,雖佩相印,卻仍是外官,不是一直都避免和李林甫正面衝突嗎?爲什麼此次突然鋒芒畢露,反其道而行之?
高適意想不到,杜望之本人也同樣意想不到。眼看杜士儀一口氣把吉溫、韋誡奢乃至於陳隆全都單獨軟禁了起來,作爲當事人卻自始至終都沒有來得及在大堂上說一句話的杜望之,在目弛神搖的同時,也不禁再一次見識到了,這位堂兄的絕大魄力。接下來,儘管他仍舊並未獲得自由,而是同樣被看押在一間屋子中,外頭守着精心挑選出來的雲中守捉士卒,可他早已沒有最初的驚怒和不安,竟是倏忽就睡着了。
可畢竟心裡還有事,這樣的睡眠淺得很,當他翻了個身,以手扶額輕輕舒了一口氣時,就只聽旁邊傳來了一個聲音:“醒了?”
杜望之先是愣了好半晌,隨即一骨碌爬起身,隨即就看清楚了那邊正盤膝趺坐的人影,竟是本能地開口叫道:“阿兄”
杜黯之和杜望之兄弟乃是杜孚所出,是杜士儀的從弟,其中杜黯之因爲從科場到婚事,都有杜士儀出力的緣故,對杜士儀的稱呼早已從當初的十九兄改成了阿兄,而杜望之則不然。他早年身爲嫡子,頗受父母寵愛,等到求娶薊州刺史之女盧氏遭挫,那位盧刺史更是破釜沉舟,連時任幽州節度使的趙含章都告了,一舉將趙含章和杜孚一塊掀翻下馬,他就一下子沉入了深淵。若非杜士儀並沒有真的袖手不管,只怕他此刻早就不知道變成什麼樣了。
因此,對於杜士儀,他是又敬又怕,而且又是自己牽扯出這樣一件破事,眼看很可能會連帶着涉及杜士儀,他就更加無地自容了。一句阿兄之後,他訥訥難言,只恨不能找一條地縫鑽進去。可和從前杜士儀對他疾言厲色的教訓丨不同,接下來的並不是一番劈頭蓋臉的痛斥。
“你在雲州這些年的經歷,我早已知情。既然你不曾做過那些作奸犯科的事情,既然你和我一樣姓杜,我自然不容有人隨便潑髒水”見杜望之一下子擡起頭來,面上又感動又擔心,他便擺擺手說道,“不用你操心的事情,你就不用再過問了,一切有我”
一切有我
這四個字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父親去世之後的這些年,杜望之飽嘗人情冷暖,深知杜士儀能對自己說出這四個字有多不容易。如果想要息事寧人,以杜士儀從前的雷厲風行,把自己立斬當場,也還能博一個大義滅親的美名,何樂而不爲?眼見杜士儀要轉身出去,他也不知道哪來的勇氣,一下子竄上前去抓住了杜士儀的袖子,好半晌才澀聲說道:“阿兄,謝謝,真的謝謝你”
“回頭把你家娘子和孩子們帶來給我瞧瞧。”杜士儀轉頭衝着杜望之微微一笑,等其鬆開手後連連點頭,他便徑直出了門。
二月的天氣,南國興許已經萬物回春,但北國卻仍舊是一片蕭瑟,而云中太守府中更是一片肅殺。杜士儀所過之處,就只見大多數人在匆匆行禮之後,都是噤若寒蟬地不敢多說一個字。對於這樣的情景,他早已習以爲常,當來到吉溫的房間外頭時,他便瞥了一眼親自守在此處的虎牙。果然,這位牙兵統領上前一步,壓低了聲音道:“大帥,人很老實。”
那當然,這可是最擅長審時度勢的人,要蹦躂也會挑選一下地方,怎會在此情此景下還不安分
杜士儀衝着虎牙微微頷首,自己徑直推門進屋。儘管這只是雲中太守府中一間普普通通的屋子,卻收拾得很整齊,而吉溫顯然也很樂在其中,此刻竟是正在品茗,當發現杜士儀進屋時,他纔好整以暇地站起身來,衝着杜士儀拱了拱手,彷彿自己並不是被軟禁的待宰羔羊,而依舊是那個聲名在外的御史臺殿中侍御史。
“我就知道,杜大帥是一定會來見我的。”吉溫見杜士儀眉頭一挑,卻並沒有開口,他也不氣餒,不卑不亢地說道,“杜大帥應該知道,我能有今天,是因爲京兆尹蕭公把我舉薦給了右相。而右相用我,是因爲我能替他羅織罪名,興起大獄。所以我這次到雲州來,也是因爲在此行去幽州之前,右相便曾有過這樣的囑咐。我不過區區一介御史,自然不可能違抗右相之命。”
於脆利落地把事情都推到李林甫身上之後,吉溫就沉聲說道:“如果杜大帥因爲我的手段不那麼光明磊落,又牽連你的從弟,因而打算在御前打擂臺,我也無話可說。可杜大帥不要忘了,右相那兒不止只有我一個吉溫,還有羅希秉,還有楊慎矜王,還有楊釗至於蕭公這些一直都趨附右相的人,更是不計其數。大帥挾滅國之功,節度兩鎮,轄二都護府,封秦國公,同中書門下三品,御史大夫,看似富貴已極,可如果不是沒有把握,何必一直在外任轉悠,而不是回朝和右相硬碰硬?杜大帥如若能忍今日一時之氣,用我吉溫,那我可以保證,大帥絕不僅僅是如虎添翼”
吉溫當年明明把蕭炅害得狼狽至極,險些連命都和前程一塊丟了,緊跟着卻在蕭炅通過李林甫之力起復,自己卻不幸配屬其麾下後,利用在高力士那的一番手段,以及其他旁人所沒注意到的各種小手段,反而讓蕭炅視其爲肱股,杜士儀只是聽說過這樣的往事,可如今,他纔算是真正見識到了此人那伸縮自如的彈性。能夠在最不利的情況下努力找尋可以突破的點,不得不說,吉溫確實擁有相應的本錢。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吉溫,卻沒有開口接對方的話茬。而吉溫彷彿也看出了這一點,很快又開了口。
“大帥若是覺得今日當場拆穿我,要圓場並不容易,那卻不用擔心。我吉溫從來就不信衆口鑠金這一套。只要大帥能夠在上疏時爲我留下一丁點餘地,那麼,我自然會有辦法。至於我能夠幫助大帥之處,實在是太多了。右相已經快六十了,而大帥今年才幾歲?右相之政敵滿朝都是,而大帥卻素來風評極佳。若有我之助,大帥拜相之日指日可待
“口說無憑,你如何取信於我?”
杜士儀儘管仍然沒有鬆口,可在吉溫聽來,自己距離脫困也不過一步之遙而已。於是,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笑容滿面地說道:“大帥何其多疑也今日之事,大帥捏在手中,時時刻刻都可以當成把柄,何必憂慮我兩面三刀?”
這真是一個狡猾猶如狐狸,狠毒猶如豺狼的角色
心中哂然一笑後,杜士儀便淡淡地說道:“雖則從前我聽高大將軍說過你吉七的本事,可今日一見,方纔知道高大將軍非但不是言過其實,而且還小看了你。你好自爲之吧”
見杜士儀撂下此話後便徑直出門,吉溫嘿嘿一笑,隨即施施然回到剛剛的位子上坐下,等悠閒自得地品茗兩杯後,他豎起耳朵聽到外頭傳來一陣低低的交談聲,緊跟着又是腳步聲,顯然杜士儀已經遠離,他方纔如釋重負,輕輕用手抹了一把額頭,再一看手心,赫然已經是油膩膩溼漉漉的。
他剛剛說讓杜士儀在奏疏上放他一馬,給他留下一個騰挪的餘地,這根本就是用來糊弄對方的話,他真正希望的,只是杜士儀別在這裡下殺心,而是能夠把他放回長安去只要能夠回到長安,他就猶如魚遊大海,立刻就能夠把一切都翻過來。
雲州這邊上上下下都知道他構陷大臣又如何?長安那邊可是李林甫說了算,就是當今天子,聽到杜士儀離開雲州二十年,卻還能夠將此地經營得猶如鐵桶一般,一定會生出猜忌之心自古功高震主者,沒幾個會有好下場
杜士儀不但自己離開,而且還叫來四個牙兵替換了虎牙。將人帶到韋誡奢的書齋之後,杜士儀便拿來一杯茶水,用手指蘸着在大案上快速寫下了幾個字。虎牙起初還不明白杜士儀爲何會如此謹慎,等到看完那一行一行的字後,他方纔恍然大悟,一顆心也放了下來。
吉溫此人狡詐多智,他就擔心杜士儀會被其花言巧語糊弄,如今看來,他是白擔心了
“大帥,若真的這麼做,也許能夠一箭雙鵰,可只怕……”
“我知道你怕什麼。”
杜士儀直接把一杯殘茶潑在桌子上,又用軟巾將其擦於,杜絕了水漬興許會被人發現的最後一點破綻,這才輕描淡寫地說道:“吉溫想於什麼我早就知道,烈火烹油,鮮花着錦,帝王之心莫測,我當然不可能永遠這麼風光下去,遲早有一天會受到猜忌。如果讓吉溫此輩能夠逍遙法外逃出生天,那這條餓狼他日只會更加兇狠不用想那麼多了,就照我說的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