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製造偶遇,沒人比嶽五娘更加嫺熟的了。她在突厥牙帳儘管盤桓了不少時間,也藉着比武奪得了莫大的聲名,但畢竟不可能打探到太多的情況。反倒是這次她藉着在利人市上和梅祿啜的“偶遇”,突厥牙帳之中的各種勢力分佈情形盡入耳中。雲州都督府上下這纔對突厥的情形有了進一步的瞭解。
毗伽可汗和其弟突利設闕特勤,是位於整個突厥最高頂點的君王以及一人之上萬人之上的第二人。然而,闕特勤這些年身體欠佳,毗伽可汗亦是無心再開疆拓土,所以整個突厥的侵略性降低了很多,也同樣使得如同梅祿啜這樣的新興權臣涌現出來不少。而已故默啜可汗的另兩個兒子,當年其兄匐俱丟了汗位被殺,他們如今卻在父親舊部衆的支持下日益壯大,麾下兵強馬壯,僅次於毗伽可汗和闕特勤兄弟。
“所以,梅祿啜雖得毗伽可汗寵信,號爲權臣,但麾下能用的卻只有區區數千兵馬,遠遠及不上其他人。而且,瞧不起他的人佔了大多數,他在突厥拉不到盟友,便打算從大唐入手,希望到時候他那位主君如有萬一,他能夠通過南結大唐,來確定他外孫的地位。”
聽到嶽五娘說出梅祿啜這等打算,杜士儀不禁嗤笑了起來:“梅祿啜也不是三歲小孩了。如突厥和奚族契丹等等,全都是強者爲尊。別說大唐絕對不會出兵去幫人爭奪皇位,就算我大唐敢出兵,他難道就敢接納?不怕突厥各部酋長對其羣起而攻之?”
“所以,他並沒有對陛下提出這種不切實際的要求,而是通過我對你提出了暗示。”嶽五娘滿不在乎地盤膝趺坐,見杜士儀面色微動,她就似笑非笑地說道,“他的意思很明確,看好你將來會成爲權臣,抑或是獨掌一方。不管是哪一種,你都能給他提供很大的幫助,而他也同樣會給予你回報。否則,單單是你提出的良馬之事,突厥就未必會買賬,可有他居中轉圜,你就不用擔心這個了。要知道,雲州守捉的定額是,兵員七千七百人,馬兩千匹,可我們現在有多少?”
復置至今不到一年的雲州,兵員三千,馬一千兩百匹,這還是因爲此前剿滅馬賊,擊潰突厥三部,以及奚人處和部那支兵馬的所得。馬匹之中質素優良的留作戰馬,其他的都已經變賣了,除此之外,那些戰死的馬肉也通過加工,成爲了臘月以及正月,雲州軍民飯桌上的佳餚。至於互市得來的馬匹,那是商人所得,總不能去扣下來。所以,按照錄事參軍郭荃的話來說,雲州如今處處都要花錢,浪費一點一滴都要遭天譴的
“好吧,他要什麼,在我的職權之內,我會給他行一下方便。”
儘管杜士儀這個雲州宣撫使如今真正能管的也就是雲中縣這一縣之地,可想想未來,他還是決定在梅祿啜身上下一丁點的注。囑咐嶽五娘接下來在此人離開雲州之前盯緊了他,事無鉅細都記下來,回頭大家一起商量,他就暫且把此事丟在了腦後。因爲,從出了正月開始,雲州就進入了人口遷入的高峰期。儘管城內的裡坊經歷了再一次的修繕,劃定了每處屋宅的分界線,可也架不住攜家帶口徙居的百姓。
十天之內,六百餘口。這樣的進展讓王泠然這個戶曹參軍大爲咂舌,讓田曹參軍宋乃望爲之驚歎,也讓下頭的屬吏們忙得不可開交。尤其是在雲中縣廨的屬官尚未到任的情況下,所有的壓力都壓在了雲州都督府身上,最高興的反而是正打算開工疏通御河的苗含液,因爲播種農忙在即,如今這些人口的涌入,無疑給雲州帶來了大量可用的青壯人口。
苗含液在之前杜士儀明示之後,考慮再三,甚至來不及等父親苗延嗣的回覆,直接命人回潞州上黨去見鄉中苗氏一族的族老。由於他到雲州上任之前,族兄苗晉卿就特意見過他,對他剖析利害,讓他與其和杜士儀過不去,還不如好好在外任上磨練磨練。爲此,苗晉卿還捎了一封給潞州族人的親筆信。
於是年前兩封信一塊送回鄉,眼見苗氏兩個年輕才俊表了態,苗氏一族的長輩們眼見杜士儀自從到雲州上任後便有聲有色,而且疏通御河便意味着雲州多了一條水上商路。於是,苗氏一族同樣在苗延嗣還沒表態之前,就鮮明表達了他們的態度。
放潞州在籍逃戶前往雲州
潞州作爲當年李隆基在寒微時曾經呆過的地方之一,富庶自不必說,向來也是逃戶扎堆的狹鄉,本來人均土地就很少,不少逃戶都是與人幫傭或是當佃戶爲生。如今寬限期五年早已經過了,朝廷從年初開始重徵租庸調,這裡早已掀起了一股再度逃亡的熱潮。所以,苗氏一族只是在裡頭稍稍使了點勁,人流便都涌向了傳言中兵強馬壯,治政公平的雲州。而作爲回報,杜士儀毫無異議地把利人市最後剩下的十間鋪子整個兒劃撥給了苗氏以及潞州商人。
整一個二月,雲州經歷了持續不斷的人口涌入,這其中,大部分來自潞州,但也有不少來自朔州代州嵐州等地。儘管雲州城是在北魏平城的基礎上營建的,能夠容納衆多人口,但杜士儀不得不提早把在雲州另置別縣提上日程。
這一天在都督府正堂召集屬官之後,他就站起身在背後那張雲州地圖上,於雲州雲中縣以南約摸百里的一處畫了一個圈。
“我的打算是,在朔州馬邑到雲州的這條官道上,於此處別設一縣,因名懷仁。”
此話一出,滿堂皆靜,最後,還是和杜士儀一度是同僚,又年紀最長的錄事參軍郭荃開口說道:“如今雲州口接近八千,尚未到城內就容不下的地步。更何況,雲州左近田地尚未完全授出,與其另置一縣,還不如在雲州附近形如羣星拱月一般設村鎮,如此開銷也可以少些。”
郭荃一開口便是提錢,其他人儘管有的暗自偷笑,但大多數都深以爲然。這時候,杜士儀卻搖了搖頭道:“雲州城外安置的大多數是俘虜,以及奚族交易來的奴隸。因其是否信賴尚不能確定,故而才讓他們散居城外,若是讓徙居百姓也如此雜居,日後他們是否會心懷不滿,這是其一。其二,倘若再有戰事,要將這些人收攏到城中以助守,這同樣是一件勞民傷財的事。其三,馬邑到雲州這一路上,除卻之前設置的官驛和客舍,別無城鎮,這很不便,而且,難免會有人對雲州的地理位置抱有疑慮,不願遠道而來安居。如此,別設懷仁縣,便可讓他們徙居路程縮短,而且更可以⊥這條商道更加繁榮。”
撇開錢糧開銷等等問題,其他人看着杜士儀彷彿是隨手圈出來的這個懷仁縣,不得不承認,這確實有利於整個雲州。可是,一想到別設一縣牽連到很多實質性問題,如王泠然就有些頭大了。他想了想便直言不諱地說道:“建城不易且不說,這新縣由誰去治理?”
環視衆人一眼,發現人人都如王泠然一般大爲煩惱,杜士儀便笑吟吟地說道:“雲中縣的屬官,不是已經定下來了,聽說正往雲州上任?如今雲中縣可以由雲州都督府暫時兼管,讓這些人去懷仁縣就任,豈不是正好?”
讓朝廷分派給雲中縣的屬官,去甚至還沒個準數的懷仁縣上任?虧你杜長史還真是想得出來
從上至下,每一個人心裡都縈繞着同一個念頭。可是,見杜士儀篤定自在的樣子,誰都不會懷疑杜士儀敢不敢這麼做,或者於脆在和他們商量之前,已經上書長安提請此事了。尤其是宋乃望張再水這兩個還一度自矜進士尊貴的,此時此刻忍不住替那些還未到雲州來上任的傢伙默哀。
雲中縣好歹已經有個樣子了,可懷仁縣…那裡現如今可還是一片荒野
長安興慶宮大同殿,李隆基正在饒有興致地端詳着手中那把邏沙檀琵琶,突然興之所至撥絃演奏了起來。他年少就喜愛音律,此時此刻或撥或揉或掃,一曲清平樂演奏得讓人悠然神往,曲終之際,侍立一旁的高力士立刻叫了一聲好:“大家善羯鼓,未料這琵琶竟也是造詣精湛。”
“許久不彈,手早已生了,你也不必逗朕開心。不過,不愧是千金難買的寶物,若是配上司馬道兄的道曲,那就更完美了。”李隆基欣然放下了琵琶,突然側頭問道,“對了,去襄陽中條山訪求那張果的人出發了沒有?”
“已經出發了。”高力士在心裡暗自腹誹杜士儀膽大包天,竟敢把天子的注意力四兩撥千斤地轉向襄陽。不過,他和杜士儀好歹也算是有些交情,這會兒便含笑說道,“說起來,近日之內,司馬宗主和二位貴主也該返回長安了。
“他們倒是還知道回來。”李隆基沒好氣地冷哼一聲,但終究還是問了一句,“杜君禮近日可還有奏摺嗎?他竟是不厭其煩,三日一折五日一奏,就連那些京官也不如他勤快不過,見他陳述,雲州境況便彷彿躍然紙上,讓朕一目瞭然。”
那是因爲陛下你願意看他的奏疏,否則若是換成別人,你早就不耐煩了
高力士心裡這麼想,嘴上自不會如此說,當下就小心翼翼地說道:“奴婢去過尚書省,聽說,杜長史又上了一道讓吏部驚愕不已的奏摺。因爲徙居雲州的百姓實在是太多,他恐雲中縣到時候不堪重負,所以奏請在馬邑到雲中縣的官道上另設一縣,名曰懷仁,以便接納徙居的百姓。還說……如果官員暫時調派不出,不如讓原本要到雲中縣上任的那些官員,先到懷仁上任。”
“這個膽大包天的傢伙”李隆基頓時給氣樂了。然而,吩咐高力士去尚書省取來杜士儀的奏摺,又找來地圖細細看過之後,心中一斟酌,竟越看越覺得杜士儀這建議着實是妙極,立時便拍案決定了下來,“雲州既要和突厥以及奚族互市,只得一縣,確實不足以自給自足,便依他所言,設懷仁縣。那些到雲中縣上任的人應該還未到雲州吧?直接改任懷仁,讓吏部改一改告身任命,六百里加急給他們送過去。”
竟然就這麼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