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叔叔安好。”
從前日夜間開始到昨天,在王忠嗣看來,整個長安彷彿都籠罩在一股難言的詭異氣氛之中。儘管他也算是當事者之一,可這會兒卻恨不得離此遠遠的,故而,當得知王容攜子杜廣元來見的時候,他雖然吃驚,可也高興能夠有個人來鬆弛一下這些天來繃得緊緊的神經。尤其是看到小大人似的杜廣元在面前作揖行禮時,他禁不住想到了自己留在河西的妻子和兒子,面上露出了一絲笑容
他當初從雲州回京之後,便成了婚,妻子乃是楊氏女,雖非弘農楊氏嫡支,卻也比他出身高貴,然則賢惠持家,因他一心一意征戰在前,也不知道擔驚受怕了多少。就說此次他因爲被人蔘奏回朝,妻兒來不及啓程,楊氏人在涼州,不知道會怎樣牽掛於他。想到這裡,他的臉上不知不覺柔和了起來,竟是親自扶起了杜廣元,打量了他好一陣子,最後方纔突然問道:“嫂夫人,記得這孩子應是當初雲州大捷之後……”
“沒錯。”王容微微頷首,笑着答道,“就是那一場大戰之後,司馬宗主親自爲我診脈,這才知道有了他。沒想到如今不知不覺,就連這孩子都已經六歲了。”
“六歲了……我家大郎今年不過四歲,卻比他小兩歲,從小就喜歡木弓木馬……”
王忠嗣一句話尚未說完,杜廣元便立刻嚷嚷了起來:“我也喜歡木弓木馬,但阿孃老是要我多讀書……”儘管母親那目光立刻看了過來,可他還是鼓足勇氣說道,“阿爺也常說,男子漢大丈夫,要文武雙全。書固然要讀好,但武藝也要練好”
見王容那臉上寫滿了無可奈何,這些天來始終心緒不佳的王忠嗣不禁開懷大笑:“好一個書要讀好,武藝也要練好小傢伙,你有志氣你阿爺如今在鄯州節度一方,麾下驍勇無數,回頭你到了鄯州,記得軟磨硬泡讓你阿爺給你挑選一個武藝精熟的將軍,教授你習武。等到你將來大了,比你阿爺會讀書,又比你阿爺武藝高強,那才叫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杜廣元似懂非懂地聽着這些話,突然眨巴着眼睛說道:“可是,阿孃說,王叔叔武藝數一數二,王叔叔就不能教授我武藝嗎?”
好兒子,好樣的沒教你就知道這麼說
王容簡直是在心裡笑開了花,而王忠嗣則訝異地睜大了眼睛,隨即苦笑道:“你阿孃實在是謬讚了,我不過是匹夫之勇,如今遭人讒言便到了如今的地步,何德何能當你的老師?”
“王將軍切不可妄自菲薄。宇文大郎此次回來,固然也是爲了他妹子的婚事,但也帶來了杜郎的口訊。杜郎說,王將軍在河隴功勳彪炳,人盡皆知,倘若因爲一點小罪名便投閒置散,那簡直是暴殄天物。前幾日我抽不開身,因此拖到今天方纔帶着廣元來見你。陛下素來英明,杜郎又說問明事由後定然會上書爲王將軍陳情,所以,還請王將軍千萬放寬心。”
這些話說得極其誠懇,王忠嗣頓時心中感動。他之前固然是從涼州趕去鄯州,幫了杜士儀一個忙,可杜士儀那會兒早已經佈置妥當,元兇更是已經明確,他只是去充當出其不意的幫手。至於當初在雲州的時候,他是解決了外圍的突厥三部之敵,可如果沒有那樣的機會,他也不至於回京之後立刻被調到河西,爲蕭嵩重用提拔。更何況,在這個時候不避嫌疑甚至帶着兒子來見他,王容已經代替杜士儀表達了鮮明的誠意。
“嫂夫人……替我多謝杜大帥。”王忠嗣輕嘆一聲,最終蹲下身來按了按杜廣元的肩膀,“小傢伙,如果來日真的有機會,我先教你騎馬”
王容帶着杜廣元去探望王忠嗣的事,做得光明正大不避人耳目,因此,當日便傳遍了一衆關注王忠嗣處境的人。這其中,有些人是因爲愛惜王忠嗣這個將才,比如蕭嵩;有些是因爲事情牽涉到如今的朝中新貴皇甫惟明,很贊同皇甫惟明談和遠勝過征戰的觀點,比如韓休;至於更多的,則是對於前天晚上的事情有所耳聞,聽到過一絲半點風聲的人,比如李林甫。於是,數日之後,當皇甫惟明被挑了個錯處,外放汝州長史的時候,也不知道多少人瞠目結舌。
皇甫惟明自從出使吐蕃回來之後,可是一時風頭無二,隱隱又是一個驟然崛起的新貴。怎麼至於參奏了一個王忠嗣就倒這麼大黴?即便汝州距離洛陽不到百里,可也終究是外放
而只是隔天,王忠嗣的處分也下來了。原本是貶東陽府左果毅,取代丁憂解職的張九齡知制誥的那位中書舍人就連制書也寫好了,可還沒送到門下省就被緊急追回,卻是貶柔遠府右果毅。看到這樣的措置,中書令蕭嵩得意地捋了捋鬍子,一時滿意十分。
杜士儀都上書說了情,他趁着韓休不在,自然少不得也爲王忠嗣說了些好話,由是王忠嗣任職的地方就改成了鄯州。把自己昔日任用過的部將,重新放到了自己昔日倚重的腹心身邊,這一項乾坤大挪移他自覺巧妙極了。唯一的怨念便只剩下了一個,相比杜士儀慷慨激昂的上書,牛仙客那一通保奏實在是太過於溫吞水。將心比心,倘若他是王忠嗣,就算日後對牛仙客面上如故,心中只怕也會存下怨念的。
得到這樣一個消息,王忠嗣鬆了一口大氣。同樣是貶折衝府果毅都尉,柔遠府和東陽府的分別可大了。如今府兵已經名存實亡,在邊地的折衝府,其軍官還可能在軍中謀得一官半職,但在其他州縣就形同閒置。更何況,如今杜士儀檢校鄯州都督,節度隴右,他到了鄯州還愁沒有用武之地?更不要說,他已經知道,這次能夠得到如此寬免,蕭嵩和杜士儀的陳情佔了很大因素
王容也在聞聽消息之後,高興地帶着杜廣元再次造訪了王忠嗣暫居的旅舍。甫一見面,她便搶在王忠嗣前頭說道:“王將軍,我們母子三人不日也要啓程前往鄯州,路上雖有家將家丁隨行,可也希望能多個可以倚靠的人。聞聽王將軍近日啓程,不知能否和我們同行?”
“竟然這麼巧?”王忠嗣驚訝地挑了挑眉,見杜廣元仰着頭用期盼的目光看着自己,他不禁笑了起來,“既如此,那便從嫂夫人之意。”
“王叔叔,你說過教我騎馬的……”
聽到這小聲嘟囔,王忠嗣不禁大笑。他重重按了按杜廣元那稚嫩的肩膀,沉聲說道:“到時候在官道上讓你騎個夠,你別嫌磨得雙腿疼就行了”
等離開旅舍,王容便對今日隨行的吳天啓吩咐道:“你快馬加鞭趕往鄯州,告知杜郎王將軍之事。”
一場風波來得快去得更快,有些人根本沒有察覺,但也有人恨得咬碎了銀牙。當壽王李清在武惠妃面前小心翼翼地說,高力士旁敲側擊地對他告誡了某些話的時候,武惠妃那張臉登時要多陰沉有多陰沉。
“一個太子再加上鄂王光王,這就已經很棘手了,忠王究竟是從哪裡竄出來的?還有高力士,這些話分明是你阿爺讓他通過你告誡我的,可我做了什麼?這次的事情我一絲一毫都不知情要是讓我知道,是誰在背後耍這樣的陰謀詭計……”武惠妃一用力,手中那支金簪頓時深深扎入了木質扶手當中。
壽王李清比母親還要覺得冤枉。他眉頭緊皺,突然開口問道:“阿孃,會不會是忠王賊喊捉賊……”
“他不敢他阿孃早死,追贈的名號都含含糊糊,也就佔着一個出身弘農楊氏的光而已。而且,上頭有皇長子慶王,有太子,有你這個深得聖眷的皇子,他算什麼?他若是敢算計我,我反手就足可讓他死無葬身之地”話雖這麼說,武惠妃卻也不敢忽略這種可能性,仔細沉吟了片刻便淡淡地說道,“你放心,阿孃自然會讓人去好好徹查。倒是你,這些天來聽說頻頻往寧王宅中跑,要知道他雖說養了你好幾年,可終究不能代替你阿爺。不要讓你阿爺覺得刺心
壽王李清怏怏應了一聲,可等到出了武惠妃所居宮院,他就迎面撞見了自己一母同胞的妹妹二十一娘。兄妹倆兒時並非一起長大,但壽王回宮之後,因二十一娘和他年紀相差不大,兄弟姊妹當中,還是和這個妹妹最親近。此刻打了個招呼後,二十一娘卻沒有立時進去見武惠妃,而是神神秘秘地將他拖到了
“阿兄,聽說阿孃私底下給你瞧中了一個女人?”
這個話題讓李清登時愕然。他身爲皇子,身邊有的是宮婢,早在十五歲那年,就已經破了童身,而侍奉的宮人多數都是武惠妃親自挑選的。如今聽到阿孃又給自己挑了女人,他並沒有露出多少興趣,而是意興闌珊地說道:“這些道聽途說的話,讓阿孃聽見了,看她不訓丨斥你一頓”
“什麼道聽途說便是九姑姑的弟子,從前入過宮的,我從前見過一次,可真是花容月貌”
“原來你是說她。”壽王李清這才明白了過來。母親的意思他自是清楚,他也見過玉真公主的那個女徒,固然絕色,可要這樣用心思,他實在沒什麼興趣。以他的身份,欲求誰人爲王妃不可得?
“阿孃也不過正在看人而已,你就少替我操心了,有這時間,還不如好好挑選挑選你未來的駙馬”
嘴裡這麼說,想到前幾日李隆基剛剛賜給他的兩個俏婢,壽王李清只覺得身子一陣陣發熱。和那些總有各種脾氣的世家貴女相比,還是那些千依百順的宮婢來得讓人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