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旭和吳道子都絲毫沒有察覺到王維這突如其來的動作,而王縉和杜十三娘卻都驚覺了過來。然而,看到杜士儀打了個手勢表示讓自己只管定心觀賞,杜十三娘猶豫片刻便又坐了回去。而王縉眼看杜士儀二話不說就起身帶着王維悄悄從後頭退了出去,繞了一大個圈子往那邊廂一大塊帷幕遮蓋的樂師班子後頭悄悄行去,他心裡忍不住生出了一個大大的疑問。
阿兄看似性子平和,但骨子裡卻是一個極其傲氣的人,和這杜十九郎的關係,竟似乎真的好得很!
場中劍舞正酣,四周觀賞今日劍舞的賓客們目光幾乎都集中在公孫大娘以及嶽五娘等三個舞者身上,根本沒有人注意到不知何時悄悄隱入了那帷幕後頭的杜士儀和王維。而他們的突然到來,卻讓馮家三姊妹齊齊嚇了一跳。年紀最小的馮三娘險些把詞都唱錯了,等認出杜士儀,她的臉上方纔露出了又驚又喜的笑容,一面唱着,目光卻始終隨着這不請自來的兩位客人移動。
“二位郎君,這裡閒人免入……咦?”原本正在打盹的明光驟然驚醒,一個激靈便彈起身上前阻攔,然而,他一看到杜士儀便發出了一聲驚咦,下半截話立時說不下去了。等到杜士儀和王維聯袂來到一個正在彈奏琵琶的老樂師面前時,他不明所以地跟了上去,卻只見那樂師面色一陣青一陣白,額頭上赫然只見一點點豆大的汗珠滲了出來,彈撥的右手亦是有些微微顫抖,顯然是在勉力苦撐,頓時心裡咯噔一下。還不等他開口問些什麼,就只聽王維低聲問道,“別硬撐了,可有此段以及接下來的樂譜?”
那樂師滿頭大汗微微頷首,一時目視身側一軸書卷。王維當即二話不說拿起來展開在手,幾乎一目十行地看了下來。一旁的杜士儀知道這種臨場救急的事情,指望王維是最可靠的。因而,他側頭掃了一眼身邊這僧人,若有所思地說道:“明光師傅怎會在這兒?”
“今日安國寺高朋滿座,主持怕公孫大家這裡有什麼事情照料不及,就囑咐我來看看,若有需要就打個下手。”明光昨日聽說公孫大娘接待了羅盈帶去的那一位男客,聽說人逗留許久方纔離開,此刻再見人不禁吃了一驚。然而,看到杜士儀微微眯起的眼睛,沉吟不決的臉色,他想起羅盈眼下的處境,心裡委實決斷不下。然而,還不等他想到什麼由頭開口,就只聽那邊廂王維突然開口叫了一聲。
“杜十九郎,快來幫忙!”
杜士儀回頭一看,卻發現王維已經接過了起頭那老樂師手中的琵琶,右手迅速撥絃,幾乎天衣無縫地堪堪接上了剛剛的樂曲。他慌忙上去將那整個人委頓於地的樂師攙扶起來,又以目示意明光過來將其扶到一邊,伸手在其腹中按捏了兩下,見那樂師死死咬着嘴脣,面色更加難看,他頓時心中咯噔一下,隨即低聲問道:“可是突然腹痛如絞?”
“是,右邊腹部突然疼得忍不住,彷彿整根筋都繃緊了。”
他問得直接,那老樂師想起此前在登封時杜士儀相助之情,勉強奮起餘力解釋了兩句。此時此刻,杜士儀再無猶疑,立時吩咐明光把人扶下去,又格外囑咐道:“我眼下沒帶針具,勞煩明光師傅找個懂得行鍼用灸的,先給他行鍼肝經的太沖到行間,可以暫緩疼痛,然後再設法找個大夫好好調治。”
等到這邊廂人走了,他冷不丁一回頭,瞥見馮家三姊妹雖還在唱歌,三雙眸子卻都盯着自己,他只能笑了笑,待到那樂聲終於告一段落,下一刻,他就看見一身戎裝的公孫大娘突然闖了進來,面色冷厲地問道:“怎麼回事……啊!”
那一曲揭幕的劍舞竟是已經完結,這會兒外頭彩聲雷動,可公孫大娘看看站在那兒的杜士儀,又瞧瞧從容坐在樂師位子上的王維,絲毫沒有初演第一幕大獲成功的喜色。尤其是當杜士儀三兩句解釋了那老樂師犯了急症,被明光攙扶了下去安頓,她的臉上更是爲之一變。儘管剛剛那曲子的銜接外頭幾乎聽不出什麼變動,但她用這樂師康老已經是許多年了,那細微的樂聲以及感情變化她聽得一清二楚。此時此刻,她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衝着杜士儀襝衽施禮道:“沒想到這一次又是杜郎君救了場,妾身感激不盡。”
“這一次可不該歸功於我,是王十三郎慧耳辨出了端倪來。公孫大家,這就是在兩京赫赫有名的太原王十三郎。”
見杜士儀向自己頷首微笑,王維方纔抱着琵琶站起身來,等到公孫大娘上前拜謝,他連忙謙辭了兩句,隨即便看着杜士儀說道:“雖則剛剛勉強接上了,但畢竟本來就所剩無幾,所以方纔沒出紕漏。這第一曲的譜子我還熟悉,可我剛剛隨眼一掃,下一曲是新曲,若曲曲如此,恐怕得杜十九郎你助我一臂之力。”
“我?”杜士儀頓時忘了公孫大娘就在身邊,指着自己的鼻子哭笑不得地說道,“王兄是不是太高看我了?”
王維從杜士儀那雅席的絕好位置,以及他帶着自己進入此間時,那歌姬三人以及樂師們的反應,還有此時公孫大娘闖進來後的微妙神情變化,便知道杜士儀和公孫大娘恐怕交情極好,因而少不得似笑非笑地激將道:“別說這會兒沒有別人可以頂的上,就是公孫大家這重臨洛陽的第一場劍舞,若是因此而落下了遺憾,杜十九郎莫非過意得去?我的辦法很簡單,其他人不是橫笛便是銅鈸鑼鼓,現找樂師來不及,所以,剛剛送走那個樂師演奏的曲子,我們倆輪流頂上,一來有時間熟悉樂譜,二來也可以稍稍輕鬆一些。”
杜士儀瞥見公孫大娘亦是眼睛一亮,那邊馮家姊妹三人固然不敢出聲,但全都用期待的眼神看着自己,他不禁苦笑道:“倘若王兄真的這麼信任我這個纔跟着二師兄學了兩年裴家琵琶的門外漢,硬是要趕鴨子上架,那麼我只好豁出去試一試了。”
“兩年?”王維愣了一愣,隨即便哈哈大笑道,“那說起來,你當初在畢國公竇宅一曲新曲震四方,是初學琵琶只一年時候的事了?那還有什麼說的,如今又多學一年,自當更加駕輕就熟。公孫大家覺得可是?”
見公孫大娘莞爾一笑,馮家三姊妹亦是把頭點得如同小雞啄米似的,就連那幾個演奏其他樂器樂師,對他和王維這兩個顯見出身衣冠戶的士人自然敬重備至,沒一個人說喪氣話,也對自己露出了善意的笑容,杜士儀頓時無話可說。想到自己名義上只學了兩年,但前世今生加在一塊,也不過稍遜於王維的經驗,他不得不點頭答應。因而,等到嶽五娘滿頭大汗團團謝完了賓客繞到這帷幕後頭,看到的便是杜士儀和王維這兩個不速之客拿着樂譜輕聲探討的場面,一時目瞪口呆。
“師傅……這是怎麼回事?”
“出了點小事,於是杜十九郎帶了那位太原王十三郎來救場。虧得如此,否則接下來就要靠單人琵琶硬撐了。”公孫大娘眉頭一挑,繼而便深深吸了一口氣道,“五娘,預備下一場,這是你的新舞第一次登場,務必賺一個滿堂彩才行!”
“師傅就放心吧!”嶽五娘再次看了一眼絲毫沒察覺她進來的杜士儀和王維,深深吸了一口氣,面上露出了深深的自信。她這三年勤學苦練,不就是爲了如同師傅一樣傲然綻放的一天?
第一曲劍舞過後,在經歷了有些漫長的等待之後,一衆賓客方纔等來了姍姍來遲的下一曲表演。和此前不同,踏歌而來的女子並非身穿戎裝,只見她一身胡服,面上嬌豔如花,乍一眼看去彷彿尋常小家碧玉似的,安安靜靜動作嫺熟地在織機旁紡紗織布,不時長吁短嘆。直到那清脆的歌聲再次隨着柔和的橫笛和琵琶聲響起,衆人方纔意識到了這新的一曲劍舞爲何。
“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不聞機杼聲,但聞女嘆息。問女何所思,問女何所憶……”
這一首自北朝以來在民間流傳甚廣的木蘭辭,在座衆人幾乎無人不會背誦。因而,面對嶽五娘當衆換上男裝,當衆披甲戴盔時,不少貴族仕女都發出了低低的驚歎聲。
自從太平公主以來,女扮男裝已經成爲了豪門貴第千金貴婦毫不避諱的風俗,再加上唐初平陽公主便曾經率領娘子軍征戰戍守,於此節分外有共鳴,因而當馬匹上鞍戴轡,嶽五娘躍身馬上,也不知道是哪家娘子忘情地喝了一聲彩,一時間衆多女子全都爲之附和,就連剛剛一直見兄長不歸而心中擔憂的杜十三娘也爲之面露激動,拳頭亦是攥得緊緊的。而王縉則心不在焉地想着剛剛兄長派人來命那僮兒拿過去的琵琶,有心也過去瞧瞧怎麼回事,可因爲人帶過來的話讓他留着稍安勿躁,他不免強自按捺繼續盤腿坐着。
“萬里赴戎機,關山度若飛。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
馮元娘這歌聲嘶啞中帶着不遜於男子的渾厚。儘管和兩個妹妹相比,她從來唱不上去高音,但此刻杜士儀那琵琶聲正好用掃指表現那一場場激烈的戰爭,配合她暗啞的歌聲,竟是有一種說不出的協調感。就連趕了杜士儀上這一場,自己正在緊急重溫接下來那一曲劍舞所用長曲的王維,也不禁擡起頭來若有所思望了杜士儀一眼。
還說才學琵琶兩年,恐怕辜負所託,可他從小浸淫樂理音道,能夠清清楚楚地感覺到,杜士儀的音感實在是好得很!